「那我留下!」他可以躲在森林裡,只要不下山就好,不進村子裡就好。
「不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沒等他說完就恐懼的捧著他的臉道:「你一定要走,離開這裡,別再回來了,聽到沒有?」
他不要,他想和她在一起!
「你一定要走!」紫荊害怕的求他,「長老不是開玩笑的,他會派人和我一起上山,會一直跟著我;下一次,他們絕不會放過你的。」
她並不是完全不能被取代的,她比誰都清楚這件事。
必要時,他們還是會找個人來當下一任的守門人,所有可能的人選,為了避免自己被選中,都會盡力保住她。即使是要跟著她上山,狩獵他。因為,至少那是暫時的,不是一輩子。可是她若死了,那就換成他們了。
所以阿瑪才會從遠方,挑中了無依無靠的她,因為沒有人自願留下。
十年前沒有,十年後也沒有。
「拜託你,答應我。」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他想大聲抗議,想哭著求她,卻無法開口。
她對著那些巫覡一一下跪磕頭,才換來他一條命,他沒有辦法對她說,他不要!
紫荊撫著他的臉,強扯出微笑,安撫他說:「你聽我說,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數十年,但你還有好長好長的日子要過,我不想再看見你受傷了。阿瑪和我說過,西邊那兒的高原,雖然不比這兒,但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美麗的山與湖,那裡沒有什麼人,你可以盡情在那地方奔跑,不會有人狩獵你,不會有人傷害你…」
他低頭,看著她,嘎啞開口:「但那裡……沒有妳……」
天啊。看著他傷痕纍纍的臉,含著淚水的瞳眸,紫荊捂著唇,打從心裡震顫著。
「那裡,沒有妳。」他悲傷的啞聲重複著。聽著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深吸口氣,再吸口氣,還是止不住胸中的心痛,壓不下那滿溢而出的情感。
她跪立起身,情不自禁的擁抱著他,緊緊的抱著,哭著道:「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求求你,答應我…答應我…」
懷裡小小的溫暖,抖得如風中落葉。
她是如此哀傷,如此痛苦。
因為他。
心,像被烈火灼燒著。
一直強忍住的淚水,悄悄滑落。
輕輕的,他抬起雙臂,最後一次擁抱她。
「好,我走。」
第十章
他走了。天亮時,他在她的目送下,一拐一拐的,離開了村子。他先是朝西走,然後繞了一大圈,才在天黑時,又兜回森林裡,淚流滿面的回到了山裡,回到那陰暗的深處。
反正,他對她說謊,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她要留在這裡,那他也要留下來。
就算是要待在那黑暗深淵之中,就算要繼續替烏鬣洗腳擦地、清洗糞桶,就算要被妖怪們唾棄毆打,他也願意。
他發過誓要保護她,他絕不讓烏鬣他們發現她的存在。
那一夜,是滿月。
妖魔們聚集在蒼穹之口內,等著大啖巫女。
他聽到他們在笑著、聽到他們在歡呼、聽到他們像喝了迷藥般,狂歡喧鬧。
他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蜷縮在陰暗的角落哭泣。他是個蠢蛋,才會以為自己不會被那些巫覡發現,才會以為憑他就能保護她,才會以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帶她遠走高飛。
她是個人類。
他不是。
沒有人能容忍她和他在一起。
他不夠強壯、不夠勇敢,不足以保護她不受傷害。
他,太過弱小……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有如行屍走肉一般。就算被打了,他也不覺得痛;就算被羞辱了,他也不覺得難過。
在那一整個漫長得彷彿永無止境的冬季裡,只有在上去拿供奉時,他才感到振奮一點,因為可以躲在洞裡,偷偷的、偷偷的,看著她。
紫荊說得沒錯,有好幾個巫覡一起跟著她。
他們把她當犯人一樣看待。雪地裡的她,白得也像雪。他再也沒見過她的笑容。她也不再唱歌了。有時候,他會夢見她,躺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
他偷偷的爬出洞口,想摸她,銳利的爪子卻劃破了她柔嫩的臉。
他在黑暗中嚇醒,死命的磨著爪子,試圖把它弄短一點,但它總是很快又恢復原狀。
以前,他總想自己變成妖、變成魔,現在卻只想變成人。
如果他是人,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但他不是。
不是。
他在黑暗中掉淚。
或許,他終究還是個垃圾,沒用的垃圾。
或許,他終究,還是個……
它。
蒼穹之口。那個不成人形的女人,靜悄悄的躺在石台上。雖然不情願,他仍被派來替她送食。這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才把食物放下,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根蘿蔔,啃咬著。
好些日子之前,她就聽進了他好幾個月前的勸告,知道要進食,才能暫時擺脫,至少是身體上的痛。
但她太虛弱,才咬了一口,就握不住那根蘿蔔。
白色的蘿蔔掉在地上,滾落台階。
他替她撿了回來,她瞪著他,雙頰凹陷,臉上還隱隱有著未復原的醜陋傷口。
「你怎能忍受這一切?」
她空洞的聲音,在巖壁問迴響。
好幾個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幾個月前,她就不再試圖找他說話了,直到現在。
「你怎能習慣這一切?」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從來不曾將紫荊的事說出口。或許是為了,證明她還是人。她並不是真的想從他這裡得到答案。從他手裡拿走了蘿蔔,她抖著,繼續慢慢啃咬進食。他轉身離開,卻聽到她又開口。
「為什麼你可以自由行動?」
他回過身,抬頭看著她。
時間過得太久,他變得沒有利用價值,他不是她,對妖怪們來說,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是殘羹剩餚。
但他不認為她會想聽到這個,她一定會想知道還要過多久,而他卻無法回答,因為他連自己是過了多久才能離開蒼穹之口,都已經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