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一口水,收斂笑意。這麼開心……又忽然悲哀。怎麼從沒和任何一位女友,在進餐時吃得這樣歡喜?可是這一想,又覺得自己卑鄙,不該做比較。
在柔和的水晶燈下,譚真明無限惆悵。
他忽然情願變作一尾單純的蝦子,真誠地躺著,沒有道德良心的觀念,無思無想,也無分別心,只是單純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親吻,任她吃進肚裡,和她溫存……
做人為什麼這麼複雜?
他矛盾掙扎,煩惱痛苦,這些都是因為心在改變……可是他不是蝦子,他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感,肆意傷人。
可是他悵然若失,可是他虛偽得很累。
「怎麼了?」莫燕甄問,他本來笑著,忽然卻一臉憂鬱。
「沒事。」他迴避她視線,又喝了好幾口水,鎮定心神。
他的明蝦餐送上來了,還冒著熱氣,奶油濃郁的香氣烘著。
那一直強烈吸引他的視線,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對面坐著。
這些卻教他感覺更孤獨更寂寞,每次都這樣,見到她時,總是歡喜跟悲傷並存。因為她而開心大笑時,腦子裡就會有另一個聲音罵他不應該這麼開心。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監牢與束縛,是不能真實自然地做自己。
他沉默進食,忽然很嚴肅。
她的笑容淡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難道他要因為她冒犯蝦子而憤怒?可是他剛剛也很開心啊!
氣氛尷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說什麼,餐又吃完了,實在沒理由繼續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麼,我又沒趕妳走。」他說,沒抬頭看她。
「喔……」往常她會頂嘴反擊,附贈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但這次,她被譚真明嚴肅的模樣嚇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譚真明自顧自地埋頭吃。
莫燕甄坐立難安,一下拿紙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現在是怎樣?!冷氣很強,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蘭怎樣了?花梗結苞了嗎?」他終於開口。
「沒有,花梗光禿禿地,沒動靜。」
「找到不結苞的原因沒?」他冷冷地說。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來妳能力就這樣。」
「什麼?」
「不過也無所謂……本來就不應該對妳寄望太高……」
「注意一點,講話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長回來。
「我在學妳……」
「什麼?」
吃完了,他拿紙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學妳講話機車,還滿難的。」
莫燕甄愣住,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被我傳染了噢,我是喜歡講話機車,但我可不喜歡別人機車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雖然常常很機車,有時又滿可愛的,我發現我其實不瞭解妳。」
「正常……人永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講得對極了。」
「難得一起吃飯,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寫妳的職員表,特別是經歷那一欄。」
「很簡單啊,你就寫這個女人很機車,二十七歲負債纍纍,所以機車有理。」
「很幽默……妳究竟欠了多少錢?」
「你為什麼有興趣知道?要幫我還啊?沒有就閉嘴。」
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講得多勢利,他直覺她不是那種人。」說不定我可以貸款給妳,賺一點利息錢。」
「算啦,我心領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後你變成我的恩人,大家關係多彆扭,要機車你,會機車得很心虛。」
「就當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財之義。」
「好朋友?」她冷笑,指著旁邊一堆蝦殼。」看看這個,往往將妳扒幾層皮吃光抹淨的就是好朋友,誤信好友,下場正是如此。」
「哦,又來了,又開始憤世嫉俗了,我以為妳成天跟店裡蘭花混,可怡情養性,陶冶性情。」
「因為我有忘不了的舊傷口。」
「我沒看到妳在流血,傷口已經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現象,無法擺脫。」莫燕甄苦澀道:」幻肢,你知道吧?記得是費城一位神經科醫生從1872年開始使用的詞,截肢患者會在被截去的部位經驗幻肢現象,摸不到了但覺得它還在,神經都切除了,還是會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乳房、牙齒、眼睛、鼻舌臉,甚至腹腔的子宮、闌尾,也會經歷同樣幻肢痛的現象……」
莫燕甄垂下眼眸,悲傷道:」是,已經沒有流血,是,看起來都好了,但我就是會痛,就是會恨。睡覺想到往事像躺在釘床上,吃飯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嚥。只要和人互動熱切一些就感到恐懼,不知道幾時要在背後讓人插上一刀。」
莫燕甄抬頭,凝視他。」後來我看到你,你受過打擊,一定也很痛苦過,但你依然積極樂觀,甩脫過去陰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戀的人,才會對自己失去那些無法忘懷,一直經歷幻肢痛的現象。」
譚真明聽著,似乎能感覺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為她分擔一些,很想擁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掙扎著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慘烈的傷口。
他溫柔道:」妳已經好了……」他直視她,聲音溫柔堅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妳聰明美麗,很有才華。妳已經康復了,是妳抓住傷口不放,放掉它吧……」
莫燕甄低頭,想隱藏濕潤的眼睛。他溫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說:」如果仇恨能讓妳活得更好,妳當然要緊抓不放。如果不行,妳抓著是為什麼?妳才二十幾歲,難道要這樣憤世嫉俗到老死?然後才怨歎浪費了妳的人生?」
莫燕甄沉默。
「這家店的提拉米蘇很好吃,要不要來一塊?」他哄道,她低頭不語。他繼續說:」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鬆軟,頂級的松露巧克力製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