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緒忠只匆匆掃過一眼,就立即別開視線,不敢再觸及那可怕的景象,到旁邊抱著肚子反胃去。
相反地,身為民俗學者、妖怪研究愛好者的翎淑雙眼發亮,閃爍著耀眼光芒。
她取出相機,徵求當事人同意後,『卡嚓卡嚓』的對著人面瘡連按數次快門,也幫婆婆攝下數張照片,留影紀念。
由於婆婆健康狀況不佳,講話和行動都相當吃力,翎淑不忍心佔用老人家太多時間,不過訪談結束,她也沒拍拍屁股走人,而是留下來幫婆婆整理房子,算是謝禮。
「白助理,麻煩你燒柴生火煮熱水,我想幫婆婆擦身體。」她分派工作給晾在一旁的男人。
白緒忠攏眉心,直言道:「我不會生火。」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粗重的活,況且都什麼年代了,哪用得著燒柴生火取暖?暖氣一開,一下子就渾身發熱了。
「不會也要想辦法。」翎淑還沒消氣,對他說話還挾帶著火氣。
「好。我做行了吧!」白緒忠接收到她的瞪視,改口妥協。當然不是怕她,而是能夠為年紀大得足以當他祖母、甚或曾祖母的老人家做點事,他很樂意付出。
幸好屋內一角有木柴,亦備有火種及火柴,還沒落後到需要鑽木取火的程度,否則他不曉得何年何月才生得了火、燒燙熱水。
火是有了,但水呢?一問之下,得知要到村尾的井邊提回來後,他的臉霎時黑了一半。「不會吧?」他仰天長嘯。
「這是助理份內的工作。」翎淑擺出頤指氣使的晚娘臉孔,提醒他的職責,有一點報復的小小痛快。
即使明白她有公報私仇的嫌疑,白緒忠也沒多加反抗。他不是雞腸鳥肚、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他拎著水桶走了五分鐘的路程,便看見一口老井,那是魯巴村莊所有居民仰賴的重要水源,所幸老天眷顧,這口井長年源源不絕,就連寒冷的冬季也不會結冰,造福數百名村民。
白緒忠打了滿滿一桶水返回婆婆家,手忙腳亂好一陣子,熱水總算煮沸,完成他被賦予的使命。
在翎淑為婆婆擦拭身體的空擋,他順手拿起她的單眼相機把玩,到外頭拍了幾張當地風光景色,還有幾個聚集在一起玩耍的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顏。
他曾經因為興趣熱衷過攝影,跟名師學過拍照技巧和理論,拍出來的作品頗受好評,只不過後來以事業為重,收起了玩心,那曾砸重金購買的昂貴相機、鏡頭,全塵封在防潮箱中,成為名副其實的壓箱寶。
在外頭拍了好一會的風土民情,他感到越來越冷,才轉向婆婆安身立命的簡單屋舍。
一踏進室內,一張天使般毫無雜質的溫柔笑臉,猝不及防的進入他的眼底。
白緒忠覺得胸口突然傳來一陣莫名的衝擊力道,他吐了一口氣,試圖排遣內心不明所以的波動。
翎淑坐在床畔,噙著淺淺笑意為已經擦好身體的婆婆按摩,增進血液循環,雖然語言不通,卻步影響人與人誠摯的心意。
家徒四壁的陋屋、刺鼻的燒柴氣味,實在是讓人想奪門而出,可是,眼前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互相對視後露出的純真笑容,美得發光,白緒忠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調整好鏡頭對準她們,將這美好的畫面永久保存。
察覺到他在拍照,翎淑側過頭,先是滿臉狐疑,接著撅嘴瞪他一眼,以眼神警告他停止拍攝。
然而這樣獨特的氛圍中,她的一顰一笑在他眼裡全是動人的表情,是難以忽視的發光體,他忍不住又多拍了幾張。
看著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的模樣,婆婆呵呵的笑了出來。語焉不詳的嘀咕了一句,然後指著自己頸上掛著的項鏈,示意翎淑將之取下。
藏在衣服裡的墜子原來是兩塊色澤鮮艷瑰麗的玉石,隨著光線折射,反射出深藍似海、碧綠如湖及金色輝煌的奇異光環,罕見的奇幻景象,教人歎為觀止。
翎淑看呆了,沒有反應。
白緒忠則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以為自己正在看科幻電影裡的特效。
婆婆解開繩鏈,將兩顆小玉石握在掌心,接著放在唇邊低低的念了一串咒語,完成後,她分別把玉石分給這對遠道而來的俊男美女。
「不……」翎淑推辭。這石頭應該是婆婆非常重要的物品,她沒理由收受。
反觀白緒忠則坦率的接下,反覆打量、驚歎,不拘小節的個性展露無疑。
婆婆決心饋贈的堅定態度,軟化了翎淑拒絕的堅持,道過謝後,她接納了婆婆的心意。
婆婆顯得滿意且開心,她疲憊的合上雙眼,很快的睡著。
翎淑沒有立刻告別,只是靜靜的坐在一旁,端詳婆婆那張充滿歲月刻痕、滿佈風霜的年邁容顏,心情沉澱而平靜。
白緒忠亦沒有出聲催促她離開,因為他也沉浸在此刻安寧澄淨的氣氛中,忘卻所有雜亂煩擾的心事,心清淨透明。
熏人的難聞氣味不知何時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隱隱清香,淡雅怡人。
透明都不知道,在時光悄然流洩之際,一條生命也無聲而逝。
九十多歲的婆婆,在一對年輕善良的異鄉男女陪伴下,安詳離世,含笑而終。
牢握著散發迷幻光芒的玉石,似要掐進手心之中的力量,翎淑咬著唇,哭得不能自已。這是她人生頭一遭目送生命終結的經驗,著實讓她震撼又震驚,悲傷的淚水流個不停。
耳邊不斷傳來抽抽噎噎的哭泣,嚴重干擾白緒忠的情緒,但他不會說什麼安慰人的好聽話,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靜的守在一旁,任憑她宣洩傷心,雖然笨拙、不夠高明,卻是他表現體貼的方式。
他沒有催趕,直到她的眼淚漸止,哭聲停歇,那橫亙在他胸口的煩躁才終於停止糾結。
他掏出男用手帕,無言的遞到她面前。
愣了一下,翎淑哭得昏昏的腦袋反應有些遲鈍,竟一時無法領會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