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頭,不知在思考什麼,一顆水珠滴落下來,極迅速,他明明看見了,卻自私地故作無知,當她再度抬起頭時,臉上仍是熟悉的笑。
「好,我聽你的……」
他明明也知道,那笑是強撐出來的,她真正的心情,是那顆快得看不見又迅速被她掩飾的淚水。
她只是太愛他,學不會與他爭吵,不忍心為難他。
*** *** ***
當時,他並不確定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但是她進手術室前的神情深深印在他腦海——張大了眼睛,忍住不哭,卻藏不住滿滿的惶恐。
他怎麼也忘不掉那樣的表情,還有之後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臉容,已經不是恐懼,而是接近空洞的茫然。那一刻,他看見自己的卑劣,突然之間好厭惡自己。
也許是這一份愧疚感,讓他往後在面對她時,少了最初那種戀情的純淨甜蜜,對她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幾分補償似的討好。
而她——
最初,只是夜裡在睡夢中無意識流淚,人前依然撐起笑顏。
有一次,她問他:「靖軒,我夢見那個小孩,他問我為什麼不要他,我、我該怎麼告訴他?我不知道——」
他張手,緊摟住她惶然無肋的身軀。「對不起。」
她心裡也劃下了一道傷,而且比他預期的嚴重。
就像一個重重摔傷的人,即使還能走,心靈某一處也會有所保留,不敢再放肆地跑、勇敢地跳。
漸漸地,他找不到她眼底對他純然的信任與依戀,再然後,連慣性的笑容都失去了。
她變得沈默,一日比一日,更不快樂。
到最後,彼此之間陷入相顧無言的沈默。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們之間竟再也沒有話題,他想不起來,她上次向他撒嬌、兩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
那場手術,同時也扼殺了他們的愛情。
她還愛他嗎?他不敢問,更不敢迎視她眼底逐漸冷卻,再也尋不著火花餘溫的眼眸。
大學畢業那一天,他領到畢業證書,同時,也領到他們愛情的結業證書。
「我們分手吧,靖軒。」
他竟然一點也不意外,也許心裡早就預知會有今天,她會對他說這句話,他只是不懂,她為什麼會選這一天?他們人生中那麼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對他說這一句話,是存心要他一輩子都不忘了這天嗎?
她說:「從我們交往的第一天,全世界都在唱衰我們,我不會讓任何人看笑話,說那種『看吧!早知道他們撐不久』的風涼話。」而她,撐到了畢業。
他們是第一對班對,後來的班對、校園情侶,來來去去,全都分得差不多,只剩最不被看好的他們一路走到畢業,讓一群人跌破眼鏡。
「只剩這條路嗎?」他不是不懂她心裡的傷,一開始,真的沒有預期到會傷她這麼重,但是這兩年,她的轉變他看在眼底,她對他,不是沒有怨懟。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如果早知道這個選擇會讓他們走上感情末路,他、他會……
徐靖軒打住思緒,腦海一團亂,無法回答自己後不後悔,只問她——
「你心裡的傷,要多久才會復原?一年夠不夠?兩年?三年?」
他想知道,存在他們之間的疙瘩,多久才能消除?他可以等。
「誰知道呢?」她自嘲地扯扯唇角。「你不是說,未來是最難預估的嗎?」
「好,我們分手。」因為他知道,目前對她而言,這樣會比較好過。
但是,他會等。
未來也許難以預估,但他只能拿他們的感情去賭。當愛情走進了死胡同,不賭就是死路一條,賭了,或許還有希望。
他只是沒有預料到,這個等待,耗去了十年光陰。
*** *** ***
時至今日,他終於能夠回答自己——是,他後悔,他相當懊悔莫及!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選擇,他願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換,讓他回到那一天,他會跟她說:「把小孩生下來,我不能給你最好的生活,但是我會盡全力愛你、愛孩子,所以——我們結婚吧,宛心。」
十年間,他不只一次這麼想,但是錯就是錯了,傷害已經造成,而她——無法原諒。
等了整整十年有餘,依然沒有辦法。
他一直不曾讓她知曉,他曾經試圖挽回過,在他們分手滿一年的那一天。
她搬回杜家大宅,他去找她,遇上她姊姊杜宛儀。
杜宛儀說:「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她一直在等你,等到心灰意冷,一天一天把你忘掉,重新開始第二段感情了,你現在來,有什麼用?」
是嗎?
他用三百六十五天等她淡化傷口,她卻是用那三百六十五天來忘記他?
第二年,他還是去找她。
杜宛儀說:「她的第三任男友,才剛交往十天。」
第三年,他去找她。
杜宛儀說:「她和第四任男友出國旅遊了。」
她一年,談一段戀愛,他一年,尋她一回。
第四年,他去找她。
這一次,杜宛儀告訴他:「我不知道,她跟我爸爸一向不親,搬出去自己單獨生活了。你也不用再來,我想,她已經走得太遠,不會再回頭,你在原地等是沒有用的。」
後來,他再也沒去,那支早已換掉的手機號碼撥不通,杜家人堅決不肯透露,他從此失去她的消息。
直到——
她成為隔壁的美麗芳鄰。
撕掉牆上一張日曆,今天假日,他完全沒有任何計劃,原本的計劃已經在垃圾桶裡。
不知所云地度過一整天,入夜後,他站在陽台,最初等待的那個位置,能夠目送她歸來,在心裡悄悄對她說聲晚安。
今天比較晚,凌晨過了還沒看見她的身影,不過那也正常,之前她跟男朋友約會,都會很晚回來。
所以,再等等。
凌晨三點過了,他想,今天真的特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