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婆婆伸出枯瘦的手,拿過床頭櫃上的相框,發黃的相片裡有個年輕的女孩子,手中抱著嬰兒,表情顯得有些木然。「昨天村長來家裡看我,他跟我說,你來這兒是要找雲兒的……咳咳……是日本那邊的人要你來的嗎?」
「是。」泉武人不想隱瞞,這事遲早得說。
「雲兒是個命苦的女人,她跟我說她在日本遇到一個愛她的好男人,要接我過去享福……可是沒多久,卻見她一個人提了行李、挺著肚子回來,她又說,這個好男人遲早會來接她,只是他們暫時不能在一起……」可借太癡心的人總是沒個好結局,阿雲等呀等,等到了自己的死亡,而那個好男人始終沒出現。
「我沒見過太蒼兄,但他確實是個專情的男人……」泉武人娓娓道出他所知的事實。當年的泉太蒼為了他心愛的女人,不惜和父親翻臉,堅持悔婚,退掉指腹為婚的親事。
當時鬧得兩家都不甚愉快,他的未婚妻還因此割腕自殺,阻止他們在一起,雖然後來獲救了,但也從此心性大變,對背叛她的未婚夫及好友不斷的恐嚇威脅,實行極為駭人的報復,不讓他們和她一樣痛苦絕不罷休。
不想情人和肚裡的孩子遭受迫害,再加上來自父親的壓力,泉太蒼忍痛送走他最愛的女人,一個人獨自面對所有的責罰。
他假意答應原來的婚事,暫緩未婚妻扭曲的嫉恨,一面策畫逃離泉家,飛離日本到台灣和情人團聚。他在迎娶途中跳車,坐上預先藏好的車子,一路駛向機場。
被拋下的新娘一得知他又再度背叛,逃向別的女人懷抱,當下剛烈的性子又起,命令司機載她隨後追趕,不讓他上飛機。
於是憾事發生了,兩輛車追撞在一起……
沒人知道是蓄意撞車,還是出自意外,因為車上的人全死了,無一倖存。
「原來如此,雲兒果然找到個好男人……可惜,咳!咳……」有緣無份,她可憐的女兒。
「妳還好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她似乎又更瘦了,面容憔悴。
「老了喔,我很快就要去看我女兒了,不用浪費錢找醫生,我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她最近常夢到死去的老伴,他在向她招手。
「別說喪氣話,有病一定要醫,我馬上連絡家庭醫生……」她的情形似乎並不樂觀。
常婆婆吃力地拉住他的手。「別……別費神了,我這把年紀早看淡了生死,該來的怎麼樣也阻止不了,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和雲兒一樣苦命的小天。」
「我會照顧她。」他許下承諾。
「呵……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她又重咳了數聲,以手帕掩去喉口咳出的血塊。「武人,扶我起來好嗎?」
泉武人輕輕一扶,意外地發現她骨瘦如柴,根本沒什麼重量。
驀地,他想起常樂天,難怪她如此急切地想找個好對象,看來這對祖孫倆早有預感,老婦人的身子骨大概拖不了多久。
「我呀!沒什麼好東西留給小天,這對金鐲子是我太奶奶給我的嫁妝,不值幾個錢,不過具有紀念價值……咳咳,哪天我若等不及看她披上嫁衣,你替我交給她……」常婆婆像在交代遺言,說得仔仔細細。
鐲子不重,但心意深重,泉武人注視著款式簡樸,用紅色絨布包得四四方方的金飾,頓感沉重,她對外孫女的疼愛盡在這小小的傳承中。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說實在,他很難感受。他和養父之間雖名為父子,但並無太多互動,比較像是師徒,嚴厲而不講情面。
現在他有些瞭解常樂天在想什麼,藉著這對金鐲子,他看到自然流露的祖孫情,沒有算計,沒有利用,沒有爾虞我詐,純粹出自對彼此的關心和愛。
這麼單純的心態,他有幸擁有嗎?
一陣澀意觸及他防心甚重的心湖,漾開他想要愛人的漣漪,他將絨布包輕握手心,心底的激流久久不散。
「幫我好好看著她好嗎?她一直很努力的活著。」常婆婆略帶感傷的說道。
「嗯!我不會再讓她吃一點苦。」泉武人不擅長安慰人,只能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滿是皺紋的臉龐笑開,她笑得慈藹。「好孩子,我把外孫女交給你嘍!」
平時多說兩句話就體力不支的常婆婆,今天倒是精神很好,拉著泉武人東扯西扯,說起常樂天兒時的點點滴滴,不過她有些錯亂,老是搞錯女兒和外孫女,這兩個在她生命中佔了極重位置的親人。
也許是早已將泉武人當成自家人吧,她毫無保留地說著女兒剛出生時可愛的模樣,有時會停頓一下,像是懷念;接著又歎了口氣說樂天小時候被闖紅燈的騎士撞了,失血過多差點死掉,是雲兒輸了一袋又一袋的血才把她救回來;雲兒走了之後,她們的生活更窮困,有一次餓到沒飯吃,一老一少半夜偷挖鄰居的地瓜,兩人分著吃……
泉武人安靜地聽著,從頭到尾沒插過一句話,他以日本傳統跪姿跪了將近三個小時,沒見他動過一下,挺直的上身一如庭院中的老松。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向來冷漠到近乎無情的瞳眸卻微起一絲波動,由一開始的冷淡,漸漸多了抹沉思,臉上線條也不再那麼僵硬。聽了越多常樂天的事,這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漸漸的越來越大……對於她,他開始有不一樣的盤算。
當他起身離開時,老婦人已因說太多話而緩緩閉上眼,睡得安適。
走出常家老舊的房子後,滿天霞光映照著成熟稻穗,一波波隨風輕漾的稻田像鋪上金色地毯,閃耀著農民對豐收的喜悅。
泉武人回到別墅,特意囑咐管事派個人定時過去看護常婆婆,而他晚餐沒吃,就等著飛出去的鳥兒回巢。
只是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早該出現的人兒卻始終不見蹤影,泉武人的神情由平靜變得陰沉,隨著夜暮的低垂,他開始煩躁的走來走去,焦慮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