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頭?」
「對。就是甜頭。」他輕哼了聲,嘴上雖如是說,此時倒已慢吞吞鬆開抓握的五指。
甫一感覺那力道放鬆,顧禾良乘機收回柔荑。
那枚掉了幾個月的開心銅錢終於失而復得,她緊緊捏在手心裡,臉還很燙,胸口仍舊促跳不歇。
「謝謝,我很感激……你、你等等!」匆匆丟下話,她轉身跑回米鋪。
「禾良,出啥事了?隔壁福嬸剛才跑來後院米倉嚷嚷,說你被人欺負!誰欺負你,爹跟他拚命!」在鋪子後面忙著的顧大爹突然撩開布簾衝出來,氣呼呼的,手裡還提著一根九齒釘耙。
「沒事的,爹,沒誰欺負我,是有人拾到娘給我的開心銅錢,送回來給我了。我……我等會兒再跟您解釋!」
「禾良!禾良啊——咦?」閨女鑽進布簾內,頰紅紅,眼發亮,不太對勁啊……顧大爹心中大疑,不禁看向對街,見那身形頎長的錦袍男子立在巷口,面容有些眼熟,他瞇起眼再仔細看,訝呼一聲,認出對方了!
他家的閨女怎會跟那人牽扯上?
顧大爹兀自發怔,禾良此時已從簾後出來,懷裡抱著一隻小提籃,筆直朝等在對面的男子小跑過去,來到他跟前。
「我沒什麼能當謝禮,秀爺若不嫌棄,這籃子小食給您帶回去嘗嘗。」
游巖秀下意識接過她遞來的小籃子,揭開蓋子一瞧,臉色微變,喉結暗滾。
「……我……這種甜膩膩的玩意兒我半點不愛,大爺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吃這種娘兒們才愛的小食?」
聞言,顧禾良眉一揚,嘴角微翹,溫聲道:「這些白糖糕,糖霜茶果全是我親手做的,剛剛做好不久,很新鮮的,材料都是挑選過的,甜而不膩口,秀爺嘗看看好嗎?」
男人兩眼發直地盯著甜食,卻不答話。
她忽地咬咬唇,幽歎道:「對不住,我真的拿不出東西謝您。這些糕點確實太寒酸……」
就在她打算取回籃子時,他卻不放,把籃子提把抓得死緊,緊得指節都突出來了。
「我不吃,總可以拿回去給其他人吃。再有,你都說甜而不膩了,我可以小嘗一下,如果既死甜又膩口,別怪我再來找你算賬!你……你給我的東西還想取回,天底下有那麼便宜的事嗎?」他大爺又惱羞成怒了。
真像孩子呢!
逗著他、鬧著他,然後就如同被點燃的爆竹,他自個兒辟里啪啦亂響一通。
怪人,可是好有趣。
顧禾良得把十指掐得緊緊的,才能勉強忍下翻滾的笑氣。不能笑,至少不能大笑……唔,微笑應該可以把……
於是,她對他微微地彎唇露齒,眸光如泓,將心中謝意傳遞。
娘親給的開心銅錢能找回來,她真歡喜,能和這位「表裡不一」的古怪大爺說上幾句,有所接觸,她也是真歡喜,莫名地歡喜……
第3章
「混賬!」
聽見男人驀地低咒,顧禾良一凜。
循著他的視線側看,大街另一端有團團「紅浪」席捲而來,她定睛再看,竟是永寧城的八大媒婆。她們個個「戰績輝煌」,自有「成名絕技」,又常是一身紅衣珠花,那名氣也是響噹噹。
游巖秀冷臉再臭三分,漂亮的桃紅嘴都氣歪了。
「剛才來四個,現下八個一起上,不給活路是嗎?」他的忠心護衛小范不見蹤影,怕是被整得不成人形了。
「混賬!」又罵,他收回目光。「……我得走了。」一接觸姑娘沉靜的、細長的眼,他腳步不禁遲滯,明明說要走,怎麼走離一步會這麼困難?
「我要走了。」他語氣略帶重地重申。
「嗯……」顧禾良微微笑,誠摯道:「希望秀爺早日覓得良緣,能順利相到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大家千金。」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門當戶對?千金小姐?難道本大爺娶親還得看對方家產足不足量、底子夠不夠厚嗎?你這樣說未免太污辱人!我爺爺當年一手建立『太川行』,從無到有,他老人家也是從貧民窟、窮人巷裡硬闖出來,啃過草根、喝過雨水,吃苦當作吃補的,我跟在他身邊多年,學了那麼多,受的磨難也多,關關難過關關過,難道見識還會如此膚淺嗎?你給我說清楚,大爺我——混賬!」那波「紅浪」已然逼近,逼得太近,非逃不可了。
「我跟你還沒完!」
惡狠狠地撂下話後,他瞪她一眼,終於轉身奔入巷內。
顧禾良怔怔地立在原處,被他剛剛暴起的長篇大論弄得有些頭暈。
見到媒婆們一舉殺到,她才想起游家老太爺幫長孫托媒之事,這事早傳得街知巷聞,人家談起,她就聽,當作城裡的一樁趣聞,反正事不關己,聽聽就算了,卻沒料想會和事件的主角說上話。
她祝福他的那些話,絕對誠心,並無他意,怎麼他好像不太領情?
我跟你還沒完!
唉,這位私底下很孩子氣的游大爺,都要成親了,再不收斂些,會把自個兒的夫人嚇著的……或者,老天能發發善心,允給他一個能包容他、甚至喜愛上他的孩子氣的夫人。
老天保佑……
保佑他……
「禾良,外頭冷,快進來啊!」
爹在喚她了。「好。」
她嚥下堵在喉間的無形硬塊,心口繃得微痛,該是有些什麼,但深思無用。
深深呼息,她拋開那模模糊糊的心緒,笑著轉身,小跑穿過街心……
彎彎曲曲如迷境的巷內,錦袍大爺對自己當真佩服得緊,雖然他先前迷了路,然第二次踏進來,已漸漸掌握認路的要領。
就說嘛,這種小事如何難得倒他?他誰啊?他可是「太川行」吃人不吐骨頭、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
此時雪花漸濃,他全身卻怪異發燙,渾不覺冷。
為何會這樣,他也不甚清楚,只是腳步越放越慢,越來越緩,然後乾脆停住,他垂首看著抱在臂彎裡的小竹籃。
四下無人,此刻不動口,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