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玉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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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闆。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闆懷裡抱著一名襁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闆的好意。

  嚴老闆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闆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瞇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於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闆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裡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乾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闆替他準備的小房,裡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裡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樑,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欞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裡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裡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裡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公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於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麵攤裡亦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裡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裡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裡,隨即又從雪地裡爬起來,臉上與髮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麵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奔馳。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於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裡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麵攤老闆。

  「夠了。」麵攤老闆收下碎銀,找她幾個銅板。

  李梅秀轉回公孫謙落坐的小桌,發覺他一直盯著她,桌上那碗她替他點的熱羹湯絲毫未動。

  「是不是老闆對你說了沒錢還敢上門吃麵這類渾話?你怎麼一口湯都沒喝?」她猜測,邊瞪麵攤老闆一眼。

  「我才沒有。」麵攤老闆一邊攪和一鍋熱湯,一邊否認。「他從你跑掉之後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湯過去時,他連瞧也沒瞧我一眼。」少誣賴他。

  李梅秀不再理會麵攤老闆,咚咚地跑近公孫謙,蹲在他面前,被冷風僵得冰冰的小手,疊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視下,咧開笑容。

  「我把面錢付清了,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家了。」她來接他了,用最短的時間,不讓他久等。

  失去溫度的掌心,卻熨燙著他,像塊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鬢邊霜雪,她連髮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溫暖、目光溫暖、眼神溫暖。

  他左手輕翻,將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體溫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溫著的羹湯湯碗,遞到她唇邊,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熱羹湯滑入咽喉的感覺好舒服,讓她此時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盡,可最暖的,不是嚥下胃裡的羹湯,而是他緊握住她的手,暖意,從十指交握間,傳遞過來。

  她渾噩地任他餵她喝完整碗的羹湯,整個胃裡全都熱乎乎,若不是衣裳因為方纔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濕冷,她幾乎全身就會發燙起來。

  「走吧,我們回家去。」公孫謙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點頭。

  有人來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有人帶著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裡,來回奔波,只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須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壓抑胸口幾乎要澎湃滿溢出來的激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許握痛她的手,不許嚇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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