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大哥將她抱在大腿上,指著書房裡一幅巨大的江山圖,連綿的錦繡江山中的一點。
「這裡是袞山城,除了鏡江,三面環山,這亂世裡,如果姑娘家沒有一點自衛能力是很危險的,大哥是說如果,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剛好顧不到妳,有武藝在身,妳起碼可以自保。」
她懂。
爹娘橫死的時候,如果她有功夫……那痛不會變成烙在骨子裡永遠也抹不去的遺憾。
這種遺憾一次就夠了。往後,她不只要能護自己周全,她也要保護大哥。她不知道學武功會有多苦,可是她點頭了,從最粗淺的拉筋開始,也不管都過了學武最好的年紀,每天一到晚上,筋骨痛得讓她輾轉反側,冷汗直流,她卻咬牙忍了過來,沒喊過一聲苦。
除了肉體上的折磨,所有的外功都必須配上心法才能成就修煉,武藝就不知要學到猴年馬月了,孫上隴還給她請了認字的先生,夫子是本地的落第秀才,飽讀詩書卻與仕途無緣,灰心之餘,讓孫上隴請做西席。
申浣浣聰慧,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很快就能琅琅上口,最後纏著夫子給她說遊歷,又後來夫子教無可教,只得把「三十六計」 說給她聽,見她聽得入了味,又給了她一本《李衛公問對》
也是誤打誤撞,總之,她不再去煩有點江郎才盡的夫子,對深奧的兵法產生極大的興趣,每天除了舞棍使劍就是一頭埋進書堆,對梅姨的大聲反對視而不見。
大哥對她好,全部的軍餉都花在她身上,女孩家該有的她一樣不缺,反觀他自己多年來跟著士兵們吃大鍋飯,就算當了大將軍也不改其樂,長年戎裝,這些年來不曾見他添過一件新衣服。按理說孫上隴已經是將軍了,又鎮守邊疆,月俸沒有百兒也有七八十兩銀子,日子用不著過得這麼拮鋸,說起來都是他的毛病害的,從以前就這樣,他是人走到哪,看到人家日子過不下去,銀子就花到哪,家裡頭這邊要不是有梅姨替他打著小算盤,盯著家裡開支,三口人早早就喝西北風去了。
後來有了申浣浣,他總算知道要節制了,但所謂的節制就是乾脆把自己的那一份給了她,自己真的是兩袖空空了。
兩袖空空的他卻是袞山城裡所有閨女的夢寐情人,沒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不想嫁給他。
偏偏,二十二歲的他,一點也不急。
十幾天前,他領了十幾名部下到糊塗山接應朝廷派來的糧草補給隊伍。糊塗山常有土匪出沒,剿了又群聚,簡直跟春風吹又生的雜草沒兩樣,南平軍駐紮在袞山城後治安情況雖然大幅改善了,但還是無法根除。
軍隊押糧,是例行公事,每年都會遇上這一樁差事。
申浣浣跑上跑下,一下到大門口眺望,一下整個人懸在迴廊的平台上瞧瞧有沒有人影,她的浮躁看在挑豆苗的梅姨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憐惜。這丫頭的一顆心記掛在誰身上,再明白不過。
「我的好小姐,中午還不到,妳這樣前後張望,爺他人在外頭耳朵不癢都不行了。」
「梅姨,妳取笑我,人家很久沒看到大哥了耶,押糧前他每天睡在營區裡,又是訓練新兵,又要修城築堤,每天忙得跟陀螺似,是他答應我今日會回來吃飯的,我當然心急啊。」
她才不在意自己及竿禮,大哥要回家吃飯才是大事。
「爺答應妳的事哪樣沒做到?這麼晚,一定是有事耽誤了。」
彎下腰陪著梅姨挑了兩根豆苗,申浣浣霍然站起來,「不成,我得上軍營去啾啾。」
「妳這孩子說到爺比什麼事都急- 」
梅姨還沒把話說完,申浣浣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口。她牽出孫上隴給她買的小黑馬,也不用跨鐙上鞍,縱身上了馬背,駕了聲,旋風似的出了大門。
申浣浣心如火燎,沒個著處。
在兵營駐地巧遇趕回來報訊的小兵,原來他們在十里坡處和幾股盜匪對上了,對方人多勢眾,十幾個弟兄陷入苦戰。
她鞭策著小黑馬,風馳電掣,塵沙飛揚,恨不得身有雙翅,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飛到十里坡。
不過天公喜歡跟人作對,本來晴朗的好天氣飄來烏雲,轉瞬間下起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別說多痛了,但她只是咬著發白的唇,心裡只有十里坡。
十里坡是在半山腰上鑿出來的山路,僅容兩輛馬車交會的寬度,地勢險峻,四周也無人煙,等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到,極目眺望,只看到幾株被砍倒的殘樹,什麼人也沒有。
「小黑,你說我是不是來遲了?」雨水吃進嘴裡,有股澀意,可她不在意。就算曾有過打鬥的痕跡,一場大雨下來也都不見了。不在這裡,她要去哪找人?
「小黑,走!我們一定要找到大哥。」她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持著自己,她只知道,沒有大哥就沒有她。
抹掉臉上的水珠,重新上路,鑽進更深的濃霧雨簾中。
她不相信,招人注目的糧車、十幾個聒噪的漢子會憑空消失。
當她狂奔一個半時辰,落湯雞似的站在一座破山神廟時,被從裡面端了一個盆子出來的士兵發現了。
他雞貓子的喊叫,「浣……浣浣兒,妳……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嚷,一票彪形大漢全湧了出來,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
屋簷下完好的糧車,她不在乎,額上流著不知道是汗還是雨水。
她往廟裡頭沖,因為看見那兵士手裡端的是一盆血水。
沒人敢攔她。
山神廟裡,孫上隴背著她,似乎剛整理好衣著,倉卒間揮開想靠過來攙扶他的手,腰桿子一挺,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大哥?」一出口,申浣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粗嘎得不像話。
孫上隴轉身,臉上是她熟悉的笑容,但一眼看見渾身濕灑灑又狼狽的她,他臉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