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他朝她頷首道謝。修長且細瘦的五指緩緩握攏刀柄,匕芒閃過的速度太快,彷彿天際劃過的閃電,歐陽妅意眼簾一瞇,再看清楚時,那柄她慣用的防身武器,已經沒入他的胸口。
他仍是笑著,下一瞬間就準備將刀刃橫切,在胸口破個大洞。
「可惡!」反應過來的俏夥計躍上櫃檯桌面,區隔櫃檯與客人的大鋼條,本用以預防突發情況時會有不肖人士闖進櫃檯壓制當鋪人員,眼下卻變成最大阻礙,她努力伸長手臂,一手反握住他執刀的大掌,一手張開虎口貼於他胸口,硬生生擋在匕柄前,讓它挪動不了半寸。
他略微吃驚,目光從插著匕首的胸口挪往那小巧的滲血虎口,再沿著那只秀纖手掌、手腕、手臂,一路望回它們主人怒顏上,她幾乎是整個人都擠壓在大鋼條上,小臉扭曲,被貼臉鋼條擠皺了粉頰,眼歪嘴嘟,美嗎?不,任憑哪位天仙下凡,擠成那副德性,誰還有本事美?
但……
「你這麼缺錢嗎?缺錢缺到挖心來賣都在所不惜?!」歪臉小人兒被迫側著身子、扭著頸子,想吠人也無法當面吠,越吼反而越生氣了。
「我不缺錢。」他想將匕身轉向,不讓它的鋒利深深陷入她的細皮嫩肉裡,那看起來好痛,血都染紅她的掌心——比起匕身泰半沒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沒有痛覺。
「不缺錢更該死!」不缺錢拿刀挖什麼心?!犯賤嗎?!
「我全身上下,只有心最值錢,我沒有想靠它典得多少銀兩,我只聽說進了當鋪的典當物,有三個月取贖期,我希望在當鋪裡,借住三個月。」短短幾句,他說得瘖啞,她聽得痛苦——毫不悅耳的粗磨破鑼,更得費神細聽才懂他說些什麼,教人心不曠神不怡!她才懶得去仔細聽他的啞嗓說啥屁話!
「你給我不要動!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要動!你等著!你敢再給我動那柄匕首試試!等著!」怒娃在鋼條後頭撂狠話,確定他乖乖頷首,並且鬆開握於匕柄的手,雙臂垂放左右腿邊,放緩吐納,立正站好,讓自己保持到「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動」的境界。
櫃檯右側的小門被猛然拉開,怒娃躂躂殺出來,全當鋪裡女性僱員統一穿著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在她身上營造出全然回異的氣質,其他姑娘穿出了絲裳的端莊和柔美,她穿來卻像頂頭那片湛藍蒼穹,陰天的變臉,晴天的清澄,隨時都會發生變化,現在,當然是雷雨交加前的滿天烏雲。
她長髮綰成圓髻,簪有簡素珠花,點綴於墨色青絲上,產生畫龍點晴之效,額際幾綹髮絲垂下,宛如湖畔迎風青柳,隨著她的腳步而輕快活潑地彈跳舞躍,此時它晃動的弧度加大,原因無他,只為她腳步匆忙,衝上前來扁他一記。
啪!
在他仍細細端詳她之際,驟風突來,熱熱、辣辣的,從左頰上蔓延開來,他才發覺,怒娃不跟他客氣地賞他一個摑掌,聲音清脆響亮,迴盪當鋪大廳,力道之大,他開始感覺到一絲絲的痛。
「瘋子!」她氣沖沖打完他,將他推往寬敞長椅上坐定,一面揚聲朝當鋪其他人揮手嚷嚷:「快去找大夫來!快點!」
有人探頭過來看,驚覺男人胸口插了柄匕首,當鋪一陣嘩然,忙著去請大夫的人去了;忙著尖叫的膽小女婢持續捂嘴尖叫;忙著碎嘴囉唆的帳房同樣不停嘴地直問「發生何事?」、「誰捅他的?」、「是妅意的刀!」;忙著通知全當鋪出事的小廝已經跑遍後堂,喚出更多人到大廳來看熱鬧。
歐陽妅意按住他的肩,鎖眉死瞪她自己的匕首。
拔起來會不會「噗」地一聲大量血液噴濺出來?
以她此刻站的位置,閃不掉吧?
她不想被鮮血灌頂、不想被鮮血洗臉……
為什麼這個男人心窩口上挨了一刀,還能呼吸平平穩穩?書冊裡寫著被捅刀的人,不都喘個兩聲就嗝屁了嗎?!他沒彌留,沒斷斷續續交代遺言,沒邊說邊翻白眼,他現在的模樣,與他方才踏進來說要典當他的心時,沒有太多差別,除了他白皙的左頰多出一個鮮艷紅手印。
匕首沒入米色衣料中,埋得很深,至少有半截匕身全進了他身子裡,鮮血濕濡前襟,只在方寸部分,沒有亂七八糟將他的胸前衣裳弄出一大片紅通通的駭人血海,或許是匕首堵住了傷口,但匕首鋒利的前端沒有刺傷他的心臟嗎?
俏夥計滿腦子運轉著太多念頭,最末了只化為一句話:「你給我撐著別死!」
這句話,她吼完,覺得像多餘的,他眸光清明澄澈,半點也沒有重傷之人該有的氣虛及痛苦。
很快的,大夫來了,更麻煩的是當鋪當家嚴盡歡也來了。
大夫是來救人的,嚴盡歡是來罵人的。
男人被送到後堂客房去緊急救治,歐陽妅意則被嚴盡歡揪擰耳朵,拖到側廳開鍘伺候——
「我說了嘛,是他自己捅的,我絕對沒有拿匕首插他——是,匕首是我的沒錯,但……」歐陽妅意再三解釋,喉嚨好幹,都快說破嘴皮子了,嚴盡歡仍舊是那副悠哉啜茶,眸子卻冷瞪過來的姿態,偏偏這也是她最怕見到嚴盡歡端出來的當家模樣。
她歎氣,繼續替自己澄清:「我哪知道他會噗滋一聲就拿刀捅自己?他連個招呼都沒打,發生得太突然了嘛,就算我想阻止,也被鋼條卡住……可是你看,我真的努力過,瞧,我的虎口也割傷了。」趕快遞上柔軟小掌,要當家親眼見見她為了搶救瘋子而受的傷。血已凝結,糊在虎口上,刀傷被血跡蓋住,興許是傷口不大,她完全感覺不到痛,方才急著阻止瘋子,壓根忘了自己的傷。
真可惜,要是它還在冒血,更能博取同情。
嚴盡歡掩上杯蓋,瞧也不瞧她虎口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小割傷,茶杯放回檀木小桌上發出的輕巧喀聲,教歐陽妅意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