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要請各位先生多費些心血了。」
諸位帳房立即放下手邊事物,一一回禮,送他出門。
尉遲恭負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著燈籠的僕役幾乎是小跑步追著。
「沒先把孩子帶開嗎?」他問著。
「小少爺們說當家曾允今天會請春神回府賜福的,所以……」
尉遲恭微惱。他沒忘此事,但伊人都受傷成那樣,難不成要他架她回來?
「小少爺們盼了一整天,以為崔家當家是春神,就闖入……當時崔當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遲恭容色頓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裡飛揚。當他來到客房院子時,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女忙道:「都在房裡呢。」
尉遲恭擺了擺手,直接走進院裡,來到客房門前,忽然聽見裡頭聲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鬧,他思量片刻,繞過半面屋牆,來到窗前。
窗子縫間透著明亮,他修長手指輕輕推動窗子,使其縫隙足以窺視裡頭的情況。他黑眸往內瞟去——
「春神賜福!」
「春神賜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來一次!」
「……」他眼皮未眨,尋思著——如果他沒記錯,尉遲家都是男丁,除他與堂弟蚩留外,年輕一輩裡只剩四個男娃,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老齡女娃娃?
房裡哪來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撫著額角。他確實沒看錯,那個崔舜華笑得跟小孩一樣沒心沒肺,正在跟些稚齡娃娃玩孩子遊戲!
[那怎麼可能是崔舜華?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覺比常人敏銳些,她沒有崔舜華的戾氣,聲調也與留所知的崔舜華不同。在留心裡,無法將她與崔舜華有重疊……此處留本不該張揚,但無論如何,留不敢瞞當家,大神官與我,曾跟崔舜華相處長達三個時辰,她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來?若然此女真是崔舜華之身,其中民經改頭換面過,當家不妨看她雙臂,上頭有留與大神官留下的長生咒文,要是雙臂無物,崔舜華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應是個孤魂……]
尉遲恭憶起蚩留先前的密談,再瞧她神采飛揚,琥珀色的瞳仁盈著清淺瑩光,不含一絲雜質……哪來的戾氣……她以手一一抵著男娃兒們的頭頂,興奮地喊著春神賜福……崔舜華麼?
在北瑭京城裡,誰會想到崔舜華會有這一幕的孩子氣?不,絕不會有人。尉遲恭疑竇業生,徐徐閉上眼。
「春神姐姐,你賜福當家了沒?「
「唔,我想尉遲公子今兒個忙著救人,還來不及被賜福吧。」
「姐姐,管事說當家很喜歡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歡咱們當家?」
「唔……尉遲公子是個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歡他的。」
尉遲恭嘴角一抽。房裡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語。
「美麗姐姐都是老天送來的,所以春神非她們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們巴結我,我可一點也不高興。要論美色,那非絮氏舜華莫屬。記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舜華,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時催眠著。
……絮氏舜華麼?
今日她已提過不只一次的絮氏舜華,與眼前的崔舜華有何干係?
「當家!」小娃兒發現窗外的尉遲恭。
他張開黑眸,捕捉到崔舜華眼裡一閃而過的驚恐。接著,她驚惶失措地退到床邊,脫離他的視野範圍。
他沉吟一會兒,步進房裡,送走猶在興奮的男娃兒,老女童自內室匆匆而出。她一頭剛洗完的長髮已經束起,行走時隱約露出足下沒穿妥的羅襪。
他與崔舜華談不上什麼交情,不會特別關注她細微的變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個女人敢露足,那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華。
這幾年,她在室內必是裸足臨地,無視他人想法。這女人……剛才是躲回室內綁發穿鞋?
「舜華,束濕發,小心頭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帶著怨氣道:「尉遲公子,你不出現,我又怎會束髮呢?」她腳丫還濕著呢,穿著襪直難受。
「你不是都叫我尉遲,何時客氣起來了?」
舜華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
「人的頭髮都會有由黑轉白的時候,舜華性子漸變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尉遲公子早就發現了吧,在鐘鳴鼎食那夜後,我個性略變……實不相瞞,那日我撞到頭,有些記憶不是很清楚。」話一出口,她也意外自己這麼平靜。
其實她早就想到,在她從未見過崔舜華的情況下,絕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變,下人察覺也不敢問,但,一定會有在身份上與她相當的人出口相問,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心裡反覆擬稿說詞,就怕沒作過戲的自己說話結結巴巴讓人看穿,但沒想到眼下說得順暢自然,連她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許,是因為體認到,這一次,天塌下來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頂著吧。
接下來,再難過的關卡,她都得靠自己的雙腳走過。她不想在最後毀了絮氏的名聲;不想在最後,拖累了崔舜華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後這平白多出來的一年裡,讓絮氏舜華心裡的善念閔這麼一點一滴給消磨了。
有時候她也會冒出邪惡的念頭,不如佔住崔舜華的身體活到老,可是,這是鳩佔鵲巢啊!如果她霸佔崔舜華的身子,那過去十九年自以為良善的她,豈不是自打嘴巴,跟那個會害人的崔舜華有什麼不同?
今天她沒認了白起哥,痛哭一陣後,心裡也放鬆了,不必再掙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壞人,也不會讓白起哥背起惡人之名,它日等見了親親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說,他的女兒雖然無法再延續絮氏之名,但,絕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養。
她回視尉遲恭的打量,補上一句:
「瞧,尉遲公子是不是覺得我也變規矩了些?」她指指束髮跟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