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嘴黑鶉。」
「什麼杯?」他又轉頭問:「你不用望遠鏡也看得到?」
龔茜倩是很想靠杯給他聽,但一望見眼前的青山白雲,她今天看畫展以來的所有情緒忽然都不見了。
厭煩也好,鬱悶也好,全是因為他人所引起的情緒,既然是放假日,就是她盡情放鬆身心的時候,她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再說,將諸多屬於自己最深層的隱晦情緒轉嫁到他身上也不公平。
往往她賞鳥時,常會遇到好奇的路人問她鳥事,她本著分享的心情,都很樂意解說的;能否能不當身邊這男人是「吳嘉凱副總經理」呢?剝掉他的頭銜,甩開對他的成見,他就是路人甲而已。
「用耳朵聽。」她放鬆肩膀肌肉,微伸兩臂,閉起眼,學起鳥叫聲:
「喵!喵!像貓叫。」
「咦?」他看她的動作,也放下望遠鏡,學她閉起眼睛。
陽光透射他的眼皮,將他的視野染成一片亮紅,眼前彷彿飛來了那只黑鳥。「喵!喵!」的叫聲清晰地響在耳際,此外,他也聽到了小孩在木橋奔跑,男人女人在說話,外頭的車道有不耐煩的喇叭聲和煞車聲,然後又是不絕於耳的「喵!喵!」,還有「啾!嘎!」,「哇!霍!」,
「嘟!嘟!」各種他說不出來的鳥叫聲,輕風拂過耳畔,帶來樹葉沙沙的摩擦聲;再仔細聽,耳膜輕輕震動著,是風呢?還是雲朵移動的聲音?
喀嚓!喀嚓!身邊傳來按快門的響聲,他睜開眼,就見到小倩專員捧著裝上長鏡頭的相機,正在專心捕捉影像。
鏡頭後面的她,又露出專注而愉快的神情了。有一句廣告詞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那麼,此刻他算是看到她的另一種美麗了。
工作時的她,認真、負責、敏捷、面面俱到,他相信,沒有男同事不「臣服」於這種美麗而對她心生「敬畏」;然而不同於上班時的嚴肅之美,現在的她,眉眼舒緩,笑靨輕盈,簡便的牛仔褲裝,紮起高高的馬尾,就如鄰家女孩一樣和善可人……
「看什麼?」可人兒收起笑意,轉頭瞪他一眼。
「我看你這是哪個牌子的單眼相機。」
「給你看鳥書。」她沒給他看相機,而是從背包裡掏出一本小書。
「原來是紅嘴黑鵯。」他仔細讀完她攤開的那頁說明和圖示,恍然大悟,笑說:「一個卑加一個鳥,是這個鵯啊。我小時候就去美國唸書,國文程度不是很好,你爸爸講『茜』的詩詞,我真的聽不懂。」
「我的名字很簡單,副總不用想得太複雜。」
龔茜倩正在檢視相機的畫面,頭也不抬,繼續一張張看下去。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兩個字音一樣,字卻不一樣。」
「第一個茜是爸爸取的,第二個倩是媽媽取的,兩個人爭吵不休,乾脆各用一個,誰也不輸誰……或者說,兩個都贏了。」
「我看過龔大師的簡歷,他好像一直在國外,紐約啦,巴黎啦,這幾年才回來,你沒跟他一起去流浪吧?」
「沒,我跟我媽媽。」她盯住相機。
他明白她父母已經離異,再問下去就是挖人隱私了,便指著她的相機,很愉快地問說:「我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嗎?」
「只是一些鳥照片。」
「應該不怎麼鳥吧。」
她不知是否該配合他的幽默製造笑聲,乾脆取下鏡頭,將相機遞給他,省得他又來裝熟,沒話找話說。
「來,望遠鏡和書還你。」吳嘉凱笑咪咪地拿了相機。
找到播放鈕,他按了下去,跳出來的就是剛才他見到的紅嘴黑鵯,淡綠的背景裡,黑色羽毛片片分明,抓住樹枝的紅色爪子很有張力,比他方才肉眼所看的清晰多了。
再往下看,是一張又一張不同的鳥類,有的拍模糊了,有的角度沒抓好,但她似乎設定了目標,就連續拍下去,沒有中斷。
「哇!」他驚訝地說:「我以為只有鸚鵡是彩色的,原來其他鳥類也有那麼多顏色。這只更厲害,所有顏色都上身了。」
「五色鳥。」她探過去一瞧。「嘓羅嚕,嘓羅嚕,常常見到的。」
「你嘓嘓是它的叫聲?」他笑看她撮嘴捲舌的模樣。
「嘓嘓是蛙叫,是嘓羅嚕。」她又學了一遞。「你下回在公園,還是郊區的行道樹下,聽到這聲音,抬起頭仔細找一下就有了。」
「真的有?」
「公司後面那個小公園就有,不過要看運氣。都市比較少五色鳥,大部分時候還是麻雀和白頭翁比較多。」
「公司後面有小公園?」他更驚奇了。
「副總!」她該說他是溫室裡的花朵,只會在公司吹冷氣嗎?「你來這麼久了,地下樓停車場到頂樓跑透透,就是沒到附近走走?」
「每天開車來、開車瘧,中午在公司餐廳吃飯,好像沒機會出去。」
「副總有空去看看吧,那邊有一棵很多須須的老榕樹,還有花圃,有溜滑梯;中午吃完飯,我就帶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看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也不用午睡,看著看著,精神就來了。」
「哦,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笑說:「上回你說心情不好可以出去走走,就是這個小公園?」
「都可以啦。」她有些惱,怎麼說出自己的秘密花園了?下回她上班時間溜出去看麻雀,不就一下子就被他逮著了?
「我去過很多國家,倒是沒注意自家的後花園,太忙了。」
他笑著還她相機,放眼看去,是青山綠水藍天;耳朵所聽,是他今天新學會接收的各式鳥啼。在這天然的交響樂舞台裡,他明明該心曠神恰的,可一想到「忙」,心中怎麼好像長滿了雜草,莫名其妙地亂糟糟呢?
在這種時候,他本能的就是伸手往褲袋摸出香菸,才叼在嘴裡,還沒點起打火機,站在左邊的小倩專員忽然移形換位,來到他右手邊,而且距離由原來的兩步擴大為……嗯,以他目測,絕對超過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