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清楚謝老爹聽不到她抱怨,但除了爹以外,有個人能讓她自由自在地吐吐苦水,即使對方無知無覺、沒法回應,能大吐心中鬱悶,她是相當感激的。
不過……也許正因為知道老爹聽不見,她才會毫無顧忌、想什麼說什麼。
忽地,她雙肩一垮,長長歎氣。
「這幾天有好些武林人士來『五梁道』走動,全為了那個郎三變,人還沒逮到,大夥兒自然不安穩,娘派了咱們幾位好手領一批俠士搜山,幾個聯外的隘口聽說也把守得十分嚴密……唉,人人都在行俠仗義,為什麼我不能跟?」喝酒喝酒,痛快時喝酒,不痛快時更要喝!
一根細長烏煙桿突然壓在她伸向酒甕的手臂上。
她抬眼,老人也慢吞吞抬眼,他搖搖頭,睡眼惺忪似的目光瞟了瞟她紅腫仍未盡消的額傷。
「我的傷沒事了呀……」
老人收回煙桿子,把那甕佳釀順道給勾了過來,直接沒收。
「咦?」安純君眨眨眼,看看重新叼回煙嘴、埋首削竹的老爹,再看看那甕酒,最後還是放棄了,無奈又歎。「我曉得他們是為我好,但姓郎的那個壞蛋一日沒抓到,咱們『五梁道』就一日不安寧……老爹您可知,我昨兒個聽阿四說,近來有個謠言四處流竄,好像那天某位來訪的武林人士與鄺蓮森打了照面,登時……驚為天人,久久不能回神,這事在『五梁道』大傳開來,據那位山外來的人士說道,鄺蓮森生得比江湖第一公子還好看……」
她頓了頓,眉心微皺,似有事想不通透。
「……謝老爹,鄺蓮森長得是好看,但真的比那位第一公子還俊美嗎?現下只在『五梁道』傳得人盡皆知,往後如果傳出山外,外頭的人會不會都想一睹鄺蓮森的風采,紛紛跑來『五梁道』一探究竟?」語氣有些悶悶的,以前丈夫的美貌獨屬她一個,將來若闖進一堆江湖女子意圖染指鄺蓮森,她可能……也許……啊啊啊——會幹出什麼她自個兒都不曉得啊!
老人繼續手邊的細活,繼續慢吞吞噴著煙。
她深吸口氣,重新振作,搔搔小臉,忽而哈哈笑。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能藉著鄺蓮森的美貌,把咱們『五梁道』的名氣打得更響亮,那也不錯啦!」
她笑顏漸漸淡定,手指摸著小竹籃子裡的雞蛋,那是她方才幫老爹喂雞,老人送給她的小謝禮。
她仍想著事,沒察覺眉心又蹙起,好半晌過去終才出聲。
「老爹,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歎氣。「如果我再聰明一些,就會瞧出來哪邊不對勁了。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武林人士如此誇讚鄺蓮森的外貌,其實是為了拿他當餌,藉以誘出郎三變……會是這樣嗎?」她陡地挺直背脊,雙眸略瞠。「果真如此,那、那鄺蓮森不就危險了?!」
她霍地站起,臉色微白,開始在老人面前踱方步,走來走去碎碎念。
「不行不行!我要跟娘說,還要找鄺蓮森弄清楚。您別瞧他一副斯文相,也是有些脾氣的,他想做的事,你沒讓他做成,他就跟你……跟你翻臉。像立春日那天我沒能趕回來過生辰,他就火了,隔天也不管我身上帶傷,他就……他就……」臉蛋驀地爆紅,結巴了。
老人抬起頭,有意無意覷向她,跟著收斂目光,扣著煙桿子靜靜抽。
安純君頭一甩,更用力地踱方步。
「我都道過歉了,他偏不罷休!我說我想摸,他不讓我摸,為什麼他可以摸,我就不可以?哪有這種事!他、他……我叫他別動,他還一直動、一直動,我說我沒力氣動了,他說他能動就好,可惡、可惡……」沒頭沒尾述說,她胸脯一起一伏,鼻翼歙張,臉上紅暈愈益明顯。
「謝老爹,您說他可不可惡?」
老人灰眉略掀,慢吞吞抬起雙眼,沒瞧她,目線落在她身後。
安純君低「咦」了聲,原還有些疑惑,突然間腦中一閃——
有誰來了?!
她還沒回眸,心臟已漏跳好幾拍,待轉身過去……唉……果然是他啊……唉,果然說人家小話非光明正大之行徑,邪不勝正,總要敗露……唉唉……
底氣一洩,她臉仍脹得通紅,猜想他適才聽到多少她的抱怨。
鄺蓮森還沒走出林子時,便聽到妻子清脆抑揚的聲嗓,此刻他一貫淡然的神色有些奇特,好似頗尷尬,玉膚白裡透紅,兩處顴骨紅得尤其顯眼。
「不是要你多休息,別四處混嗎?」他走近,目光直勾勾。
「唔……我哪有四處混?」安純君嘟著頰,微惱,卻不敢大聲反駁。
「我才去參園兩個時辰,你就溜了……」他瞄到那甕酒,眉峰略攏。「還從酒窖裡挖酒出來,想找誰痛飲嗎?」
「……我又沒有……」眸光開始飄移。她安純君在外人面前一條龍,在鄺蓮森面前就成一條蟲,這箇中原因她實在搞不懂,注定被吃得死死的。
「咚」一響,謝老爹突然戳破封酒的膜子,舉甕灌了口。若非知道他既聾又啞,安純君會以為老人有意幫她,證明她半滴酒也未沾。
鄺蓮森很快收回視線,朝她伸出手。「回去了。」
安純君沒膽到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在兩人遲了兩年的「洞房花燭夜」徹底大功告成後,她光是看他、聽他、想起他,那時床帷內發生的事就會一件件在腦子裡重演,有些過程太清晰,記憶太過鮮明,感覺太驚異也太過混亂,絕對沒辦法忘,用上十輩子都忘不了啊!
「回去就回去!」悶到最後,她惡向膽邊生,反彈了。
抓起謝老爹送她的一籃子雞蛋,她故意不理他的大手,從他身邊走過。
鄺蓮森暗暗挑眉,一直看著她,看她走進林子裡,明媚黃衫被層層灰白杉樹掩去,這才回過神。
他舉步欲跟上,一個沙嗄蒼老的聲音讓他身形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