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她的眼眸,裡頭一片空洞,連痛和恨都被她仔細的收進體內,沒有洩漏。
她把自己的感情全鎖住了,仍一心惦記著要他的命……
是他沒錯。
是他把她逼到這種絕境,把她的心捏在手中,不給她喘息的餘地,才會這樣。
他怎麼到現在才能體會她的煎熬?
仲骸緊鎖著她的眼,雙腿夾住馬腹,「別擋孤的路……」
胯間的野獸也感受到主子的憤怒激昂,後腿用力一蹬,轉眼就要越過陣圍。
無論如何,他有話非說不可。
「二陣。」太儀開口。
盾牌後向上突出好幾排圍成圈向外擴長槍隊。
仲骸看著底下黑壓壓的頭盔和長槍,很快又把視線轉向太儀。
朕恨你……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所能握有的一切都成空的話,朕寧願死在你的刀下,寧願不曾繼位,寧願讓風曦成為受你控制卻安全的傀儡王,寧願不生在帝王家……
她的話被片段重組,在他耳邊迴盪。
她是真的恨他。
只說該說的話?
他未免想得太美好,她根本不在乎他的解釋,甚至抱歉,只想殺了他!
戰場彷彿凝結了,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仲骸和他的野獸高高躍起,可要越過近十排的長槍隊,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人一馬飛躍了一半,落下。
馬軀上插滿了長槍,卻穩穩的落在人群散開的地面。
空氣仍凝滯,除了馬兒垂頭在噴氣,每一雙眼都戒備著同樣垂下頭、坐在馬背上不動如山的仲骸。
依情況來看,他絕不可能完好無事。
仲骸的模樣非常慘烈。
太儀握緊韁繩,仍是麻木的神色,頭飾卻開始顫抖。
「佈陣。」厲坎陽舉起手。
長槍重新對準仲骸,卻沒人敢貿然前進。
驀地,馬匹睜開眼,發出綠光,渾身是血的仲骸仰天長嘯。
「不退!」拔出馬匹身上的長槍,他直指厲坎陽,「只要孤不死,永遠不退!」
他是陷陣營!
即使是只有他一人陷陣,也要向前挺進,永不言退。
仲骸瘋狂的氣勢,令厲坎陽的陣圍一亂。
「擋住仲骸!」慌亂中,有人這麼喊。
「擋得住嗎?」厲家軍內有人在看見仲骸和坐騎即使如此仍不死,發出了膽怯的疑問。
「擋不住也要擋!擋住仲骸!」隊長如此大喊。
厲家軍立刻又朝仲骸包圍過去。
仲骸沒有停。
從他有記憶以來,一直都在戰場。
他們憑什麼以為擋得下他這個天生的戰士?
凌厲的目光直盯著太儀,仲骸渾身浴血,好不容易前進了幾步,失血和以一擋萬的疲憊累積到最高點,瞬間有些失神。
「去死吧!」
一個不注意,他挨了一槍,一口血噴吐而出。
見他失守,更多士兵刺出長槍,使得他和馬幾乎被長槍淹沒。
仲骸胯下的野獸終於不支倒地,他則在千鈞一髮之際跳下馬,雙腿沉重的踏上大地,響聲遏退敵人。
他喘息著,目光掃過盡力的坐騎,再轉向週遭。
手麻了,身體好像有許多小蟲在咬,敵人好多啊……
「不……不退…」咳了幾聲,他迅速抽出身上的長槍當武器,矢志不變,「得不到你……孤不退……」
頭飾的銀鈴聲越來越大,但是在喧嘩的戰場上又算得了什麼?
太儀怒瞪著他,額頭上青筋暴露,呼吸急促。
他眼中的執著,熾痛了她。
為何他不退?
要是他再不退,真的會死,她真的想要他的命啊!
仲骸還在前進,一心一意前進。
快跑!快回她身邊,或把她帶走。
「放箭!」太儀倏地大吼,「還等什麼?快放箭!殺了他!」
不要了,她不想看了,要死的都得死,但是她不想看了……
太儀的聲音一出,他彷彿在黑暗中看見了指引方向的光芒。
「回來……回來……回到我身邊……」邁開步伐,他找到方向。
又是漫天箭矢,這次卻是敵軍。
仲骸把置生死於度外詮釋得淋漓盡致,果敢勇猛,無畏的衝向前,箭雨不斷的落在他身上。
但是,他連稍稍頓足都沒有。
橫豎已經夠多小蟲了,多幾隻不算什麼。
眼見他越來越靠近,太儀反而退了。
「不……別過來……不要過來……」她低吟,僵化的五官,文風不動。
最後,全身浴血的仲骸揮開了所有的人,歪歪倒倒的來到她面前。
太儀太過震懾,動彈不得。
他昂藏的身軀都是刀矛箭矢,卻不肯倒下。
她喉頭一梗,更加別不開眼。
空氣彷彿凝結了,這一刻只剩他們倆。
「……你恨孤?」他的臉被錯落的陰影遮掩,只見白染的氣息隨著每一個字噴吐。
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聽進了他的話,太儀啞聲說道:「恨啊!」
有多恨?連文字都難以表現。
她恨他……真的恨……
「恨哪……」她喃喃重複,嗓音開始震顫。
「主上,刀在這兒。」厲坎陽把刀擱進太儀的手裡,要她親手殺了他。
在厲坎陽的幫助下,太儀下了馬,茫然的看著刀。
這是她的希望,對吧?!
為什麼他在眼前,自己卻遲遲下不了手?
太儀不知道是如何走進騎虎難下的境地,咀嚼盈滿胸腔的苦澀滋味。
突然,她想,到底誰尊於天下真有如此重要嗎?有時,她真想放下一切仇恨,一切重擔,歸隱山林。
做個平凡的太儀……多麼奢侈的願望啊!
只問,為何生她在帝家?
「主上,機不可失。」厲坎陽在她耳邊提醒。
太儀猛地一震,緩緩舉起刀,對著他。
「朕恨你……」
仲骸反而笑了。
「那麼,我把榮耀還給你……」
說著,他衝向她手中的刀。
戰場上,用不著多言,他只說該說的,也是唯一想說的——還她心靈的解脫,讓她能再次自由。
太儀來不及反應。
又是血。
大片的噴灑早已凌亂的雪地,仲骸在她的眼前如願倒下……
為什麼?
她怎麼又聽見哀鳴的聲音?
太儀還舉著刀,突然彷徨的張望,原本空洞的大眼悄悄滲進一絲絲的水光,雙腿來回頓步,不知該往哪兒去,直到足尖踢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