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畢竟不是親人,我待在宮裡至少還算自食其力,到你家去豈不成了寄人籬下?」司徒瑩恢復冷靜神情。
甄小詩不由得有些尷尬,只覺得這宮裡的人都十分古怪,彼此的關係若即若離,像雲一般飄浮不定。
「不知道馬車備好了沒?我去催催。」替她將最後一件行李整理妥當,剛剛轉身,司徒瑩卻忽然像見了鬼似的,僵在原地。
「怎麼了?」她的怔愣讓甄小詩甚覺詫異,扭頭張望時,也是同樣的一駭。
武承羲……他此刻正站在門坎處,神色陰沉地盯著她們倆。
不知他來了多久,聽到了什麼,如此無聲無息地出現,的確比鬼魅更嚇人。
「大、大人!」司徒瑩惶恐不安地喚道。
「不說是要去備車?」武承羲淡淡看了她一眼,「快去吧,我有話要與甄執事說。」
「是。」她連忙低頭碎步離去,逃離這可怕的地方。
「你來幹麼?」甄小詩決定不再畏懼,鼓起勇氣瞪著他,朗聲問道。
「剛才哭了?」他盯著她的臉,話題卻令她大為意外,「花臉貓似的,快洗洗吧!」
「我、我就算像花臉狗,也不關你的事!」她惱羞成怒地嚷道,「洗也洗不乾淨,都是你這個害人不淺的魔頭,逼我化什麼妝,害得我起疹子!」
說著,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她再次痛哭流涕。
「呵……」他卻忽然笑了,素來陰霾的臉上彷彿投映一束光華,自烏雲間穿透而出,「方纔我自御膳房來,向廚子討了一瓶豆油,給你。」
說著,將細頸瓶子擱在梳妝前,弄得甄小詩更加莫名其妙。
「給我?」她蹙眉,「搞什麼鬼?想捉弄我嗎?」
「你洗臉前,先以此豆油抹臉,那些胭脂水粉便能輕易洗淨,還能使肌膚潤澤水亮,」他一字一句從容解釋,「至於長疹子的地方,用薔薇硝塗抹便可消除。」
「你怎麼知道?」她狐疑地睨著他。
「自幼在宮裡長大,耳濡目染,有什麼不知道的?」他語氣中似有一絲歎息。
「好,就暫且相信你一次。」甄小詩拿過那瓶豆油,隨手扔進包袱裡,「若無效,本姑娘會回來找你算帳的!」
「我知道你現在很恨我,覺得我故意刁難你。」他換了較和顏悅色的表情望著她,反而讓她全身不自在。
「錯!你是故意刁難所有的人!」她鼻尖抬高,糾正道。
「我自幼在宮裡長大,十六歲便進了書記院當執事,」他沉默片刻,忽然像在述說一個故事,「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份差事,整天鬧著父親要他去求皇上,把我調到其它的衙門,可惜父親沒有答應我。有一天,我記錄了皇上與狄仁傑大人的一番爭論,事後皇上要我把這段紀錄呈給她過目,可紀錄卻沒了……」
甄小詩不由得詫異,「你弄丟了?」
「怎麼會呢?每段紀錄都整理成冊,在書記院封存保管,除非這兒被大火燒了,否則絕不會弄丟。」
「那……到底是為什麼?」她更為不解。
「因為——」他再度停頓,直視她,「我用的是沉香墨。」
「什麼?」她雙眼圓瞪。
「沉香墨遇到潮濕的天氣,會褪色。」武承羲憶起往事,酸楚一笑,「我辛辛苦苦記錄、整理的文字,全部化為烏有。」
「啊?」甄小詩不覺張大嘴巴,半晌闔不攏。
「這天底下,惟有鳳梔墨最持久、最能讓文字保存,不論經歷多少歲月,不論火烤還是受潮,都不會褪色,且墨質清香能防蟲蛀,這是我嘗試了萬千墨種找到惟一可靠的東西,所以,自我當院判以來,規定必須用它記事。」
原來如此,是她錯怪他了……只覺得此刻雙頰如火燒,羞愧之情湧上心頭,不敢抬頭與他對看。
「我要你用隸書與小篆各另抄一份,是為了備份。要知道手抄必有手誤,若用不同字體呈現,將來有歧義時亦可對照,真正做到字無遺漏。」他語重心長地解惑。
「你又不早說……」甄小詩嘟嘴嚷嚷。
「若凡事都如此解釋,豈不太費口舌?」他搖頭無奈她的反應。
「你整天板著臉,不讓人誤會才怪!」她大起膽子又說:「那天我明明看到你把一個宮女罵哭了——」
「誰?」
「就是我入宮那天,有個宮女沏錯了茶,被你罵得跑回老家去了。」
「你說的是春娥吧?」武承羲這才憶起,輕哼一聲道:「我罵她,算是輕的。要知道將來她要是去伺候韋妃娘娘,若像那般沏錯茶,韋妃娘娘可不只罵她那麼簡單了。」
「韋妃娘娘……會比你還凶?」甄小詩挑眉道。
「我凶嗎?」他踱到窗邊,抬頭望著灰青色的天空,似在感慨,「在我眼裡,打與罵都算不上凶,殺人不見血那才叫可怕。」
他說什麼?殺人不見血?指誰?
她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卻不敢再問下去,因為她隱約意識到,這宮裡有許多忌諱,不是她可以隨便問的。
「司徒瑩那邊應該已經備好馬車了,」武承羲轉過身來,忽然問她,「你考慮清楚,是回家去,還是照我的吩咐把那份冊子重抄一遍?」
「呃?」甄小詩霎時怔住,「大人……你說什麼?」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不要留在宮裡,自己選吧!」他勾勒一抹篤定的笑意,「聽說你有凌雲之志,要倣傚上官學士,成為本朝第一女臣,這麼快就回家嫁人,能甘心嗎?」
他、他打哪兒聽說的?羞死人了!
甄小詩低下頭去,半晌,無言以對。
「再不說話,我就真的勒令你出宮了!」武承羲語氣裡滿是威脅。
「我……留下……」她小聲答道。
「我聽不清楚!」他又開始故意刁難了。
「我留下。」抬眸綻露笑意,語氣中帶著明朗,方纔的陰霾早已散去,她神色重現熠熠光華,「我要留下——」
這話,不僅是對他,亦是對她自己說的。這條路,一定萬分艱難,但她決意克服一切,或許在山窮水盡的絕境裡,才能看到桃花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