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啊……」薛齊喟然一聲。
「空有文名有什麼用?大江東去,一個大浪來就打死了。」盧衡今天火氣忒大,徹頭徹尾教訓這個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齊,你哪裡也不去。」一直不說話的陳繼棠開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兒右少卿出缺,皇上向來愛才,有我的保薦,沒有理由見你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會勾選你去做個偏遠地方的小知州。」
「陳大人,千萬拜託您,就請您美言幾句了。」盧衡轉為禮貌好口氣,再向薛齊斥道:「如今陳大人大力幫忙,還不快道謝?」
琬玉在簾後聽清楚來龍去脈,雖為薛齊的仕途擔憂,心裡卻升起了另一種盼望。
她明白,丈夫這些年來遭到刻意打壓,有時不免悶悶不樂,唯一讓他覺得當官還有所成就可誇口的,正是他寫就的幾部刑律大書。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繼續給他鑽研刑律,不陞官也沒關係,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陳繼棠最近晉為太子少保入閣襄贊政務,嚴重影響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場鬥爭勢必再起,父親又從翟黨倒向陳黨,甚至還要拉他過去,這樣一來,豈不讓他真正捲入黨爭,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蕩沒錯,可是宦海沉浮,驚濤駭浪會將他打往哪個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個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山,有海,離開了權力鬥爭,勤政閒暇之餘,照樣可以搬了他最愛的律令書籍,研讀寫文,這樣何嘗不是另一條更坦蕩,更無負擔的官途。
大廳裡也有片刻的安靜,黑夜降臨,吞噬了窗外最後一抹晚霞。
「多謝陳大人厚愛,多謝岳父關心。」薛齊沉吟片刻,緩緩道來:「薛齊以為,自進士及第後,始終充任京官,即便有查案經驗,但畢竟不是地方父母官,無法深入民間,廣知民情,另外,也從未熟悉我朝的糧稅和漕運政事,不如有機會的話,就去地方看看,這樣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資歷。」
「說得倒好聽。」盧衡氣道。
「你顧慮翟太師?」陳繼棠冷冷地問道。
「你還當翟天襄是你恩師?」盧衡拚命出他的惡氣。「他要看重你,會眼睜睜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爛?又拚命找我工部的麻煩,想拔了我的尚書,他利用你寫完幾本刑書,就一腳將你踢開了,你怎地執迷不悟啊。」
「我誰也不顧慮。」薛齊平靜地回答問題:「我只顧慮我的家人。」
「啊?你說什麼?顧慮誰?」盧衡不可思議地再問。
「岳父,我顧慮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兒女。」
「你你你……薛齊啊,當官的是你,不是仰賴你吃穿的妻孥啊。」
「顧慮家人是很好。」陳繼棠的聲調始終不高不低,不帶任何情緒。
「可你得想想,你的兒子會看,會想,人家的爹當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麼自家的爹就當個小官,還被貶到偏遠州縣,過上遷調流離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給兒子做個榜樣,起碼也要給他們安定的生活。」盧衡幫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這就是榜樣。」
「這是什麼榜樣?」盧衡又惱了,「反正我女兒那兩個娃已經有一個沒榜樣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齊嚴正地道:「慶兒和珣兒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務事也別拿出來讓陳大人見笑了。」
好過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齊相提並論。琬玉不覺握緊了拳頭。
兩個孩子當然也聽出了端倪,又發現偎著的娘有些激動,不約而同對看一眼,再一起抬頭望向娘親。
琬玉一驚,慶兒漸漸大了,似乎已經知道薛齊並非他親生父親,但她也不會跟他提起那個沒資格當他父親的人,可如今爹這麼一說……
她鎮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心頭仍然很不踏實,怕慶兒稍後要來問爺爺的話是什麼意思。
「薛齊,上回朝會你也看到了。」陳繼棠打破沉默,「翟太師接連兩個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擱置再議,看來皇上是再也不那麼信任翟太師了,此人失勢,指日可期。」
「哇,陳大人好神算,我從皇上征你入閣就明白了。」盧衡歡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聽陳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盞油燈,跑到琬玉身邊,小小聲地道:「家興來了,要你那邊說話。」
家興是宜城薛家的家僕,常常往來宜城和京城送東西,遞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沒聽說他要來呀。
「夫人啊……」家興一見她就哭了。
「家興,怎麼了?」琬玉好聲安慰,壓低聲音道:「老爺前頭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說。」
「咱薛家的老太爺,老太爺……嗚啊。」家興才不管有沒有客人,說著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道:「嗚嗚,老太爺升天了。」
薛齊得知父親過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遞呈,上頭立即准他離職,返家奔喪,依制守孝三年。
馬車一路急趕,往往趕到最後一個可以留宿的客棧,這才會停下來歇宿,幾天下來,孩子們全累壞了。
大炕上,四個孩子排排睡,玨兒和珣兒已經閉眼熟睡,琬玉愛憐地輕撫玨兒稚嫩的小臉,才三歲的娃娃,從沒行過這麼遠的路,暈了兩天車,也吐了兩天,總算今天情況好多了,恢復元氣些了。
回想那年呀,慶兒也是三歲,珣兒更小,才一歲,母子三個也是如此一路倉惶趕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見前路,趕了又趕,趕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趕往何處去。
這些天趕路,她偶爾會浮現起當時的感覺,但她明白,如今是趕回宜城奔喪,身邊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團聚一起,完全沒有害怕的理由。
也許,她怕的是……即將回去她以為再也不會回去的宜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