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子夫其實知道自己淡漠的個性,對妻子造成的傷害。
他喜歡看著在這裡、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裡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棟宅子,兩人的關係又回復成以往。
不過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老師傅向他問好時,他只是有禮地點頭。
他對汝音的眷戀期待與不安,都藏在這張冷靜的面皮下,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這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過陶嗎?」汝音將丈夫拉到鋪子裡的一間小隔室,那裡擺著一具陶車,她讓丈夫坐在陶車前拉陶。
「沒有。」裕子夫說。
「那你試試看。」汝音挽起衣袖,見裕子夫沒有動靜,便主動替他挽起衣袖。「或許你可以替自己拉一隻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輕聲一應。
汝音熟練地從土盒裡抓起煉好的土,放在轆轤上,她替他轉動陶車,讓他自己去拉。
平時對任何事總是表現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從沒這麼窩囊過。拉了許久,轆轤上還是一團爛泥,他的衣服也髒了。
他的臉色有點僵。
汝音心想,他應該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來到他身邊緊倚著他,一邊踩著陶車一邊握著他的手,領著他一起拉坯。「這不是拿刀拿劍。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嬰孩的頭一樣很脆弱……你瞧,力道到這兒就好,剛好就好……」
裕子夫看著她的手,感受著她的手。
他很想說什麼。
比如說,他喜歡她帶著感情的手、他喜歡她對事物專注的神情、他喜歡嗅聞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歡……喜歡她。
可是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他表現不出自己對她的感動。
他第一次感覺到,心因為無法表達而悶悶地漲裂著……
他的第一個陶杯,就這樣完成了。
「還不錯。我這就去請師傅把它剷起來,送到柴窯燒。」說著,就要走出這間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麼?」她回頭。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牽著,來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緊緊地握捧著,他替她洗淨每一處的污垢。
兩人的手指因此交纏。
室內,汝音只聽到水波的聲音與彼此鄰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樣快一樣激烈。
以前她常因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現在她卻慢慢地喜歡上這種無聲勝有聲的獨處了。
或許不透過任何語言所表達出來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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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蓬大街上的鼓樓旁有一條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間褪去了色彩、披服上歲月滄桑的廟宇,廟裡祭奉的是駁,就是傳說中那身如白馬,黑尾獨角,矯健善跑,其靈氣可逼退兵災的靈獸。
這座駁廟,歷史僅次於槐縣的那座。
汝音帶著裕子夫來到這小巷時,他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這座被民居給掩蓋了蹤影的灰色古廟。
「怎麼了?」汝音問。
他搖頭。「沒什麼。怎麼會來這兒?」
「中午到了,想請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著廟的山門前,那裡有一個專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個小麵攤,爐上滾著面水,讓整條小巷都充滿著溫暖與飽實香氣的白煙。
她說:「還沒嫁給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會來這兒吃一碗缽面。」
「缽面?」
「嗯,這攤子的招牌就是缽面。之所以叫缽面,是因為這麵攤的第一位主人,本是這廟裡的住持。為了籌措修廟的經費,他便在廟前開了個麵攤,用廟裡化緣的錢缽為碗作起生意。因為暑夏天熱,便賣辣紅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過氣,就再加碗湯,這攤子就單賣這兩種。大家說習慣了,就把這辣紅油面叫缽面。」
裕子夫聽得認真,點了點頭。
汝音領著他入座,向麵攤主人叫了兩碗缽面與木樨湯。同樣的,這主人也識得汝音,與她攀談了一陣。
「子夫,你會不會不習慣?」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麵攤破舊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這窄小的環境弄得拘束,有些擔心他不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到這樣平凡、甚至可說是破漏的地方用過餐。
「不。很好。」還好裕子夫隨遇而安,不擺架子。「不用擔心。」
缽面與湯很快就上桌了,缽裡頭的面很簡單,就白面澆上幾匙泡了干辣椒的紅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幾葉青蔬、蔥末,但是這紅配翠的顏色卻讓汝音感到賞心悅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裡加了幾匙湯,不讓麵條太干。「你知道嗎?子夫,每次看到這缽裡頭的顏色都覺得幸福,這是飽足豐實的顏色。還有,我也喜歡看著木樨湯裡頭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裡的薄紗一樣,我總愛拿著湯匙去攪,讓薄紗在湯水裡舞著。結果吃下時,湯都涼了。」
她將面與湯挪到他面前,興奮地說:「來,快吃啊,很好吃的。」
「謝謝。」裕子夫遞了筷子給她。「妳也快吃吧。」
汝音沒吃,她先看著裕子夫吃。「好吃嗎?」
他點了點頭,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滿足地笑了,好像這面是她煮的一樣。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嗯?」
「我常聽到別人喚妳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親近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是嗎?」他輕輕地說:「要不是常聽妳大哥,還有同僚這樣喚妳,我不知道妳有這小名。」
汝音噤聲,她似乎又說了不適當的話了。因為她甚至不曾親口告訴過她丈夫,她還有這個小名。那時候她想,她永遠不會和這男人親近,根本沒必要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