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音不明白他何時會關注這些事了,只覺得他此刻的詢問與注視,一點也無法讓她開心,只是更加讓她覺得他在擔心他的孩子。
這現象應該是好的,其實對於寂寥的清穆侯家有了子嗣,他是高興的,高興到他肯放下身段和她多說一兩句話。
但為什麼,汝音卻覺得心酸呢?
「我不習慣和人共乘。」她端起碗,喝了魚湯。
裕子夫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汝音隔著那香蘭盆栽偷覷著他。
只見他拿起煙管,填著煙膏、藥草的動作有些急,像是對不准焦距般,藥草都倒在桌上。他右手上的傷似乎又復發了,手抖得很厲害,根本填不進藥草末。
汝音低下頭,狠下心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此時,總管老方端了助飯後消化的糖山值與茶進來,看到主人這艱難的模樣,趕緊上前接過煙管用具。
「爺,請讓我來吧!」老方說。
「麻煩了。」裕子夫對著這個看他長大的老總管,輕聲地說,顫抖地把手裡的煙管用具交給他。
汝音努力壓制自己的心虛。如果今天他們是一對相處和睦又融洽的夫妻,這種事情應當是她來代勞。
老方曾提醒過她,裕子夫的眼睛病弱,大約每半個時辰,眼力便會疲乏,看不清事物。但他是個極會忍耐的人,即使有不少病痛在,表情還是瞧不出任何痛苦,唯一的徵兆是,只要看到他開始將一種名叫鴣習煙的藥草填進煙管內,就代表他的眼睛撐不下去了,最好幫幫他……
夫妻之間,關心彼此是天經地義。
但汝音已經不想再讓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她丈夫面前,她覺得在乎他、關注他,就是一種示弱的表現。
裕子夫根本不需要她付出這些。汝音埋頭吃菜,不去理會任何事。
不久,花廳內充滿藥煙的味道。汝音不想忍受,推拒了老方端來的茶與山楂,起身就要離開。
她經過裕子夫身邊時,看到裕子夫默默地揉著雙眼,揉著揉著,都揉出了眉宇間的皺苦。
眼睛真的那麼痛嗎?她不禁開始擔心起來。
婢女見她離席,趕緊為她開門。
此時,裕子夫開口了。「汝音。」
汝音停下腳步。
「府裡的車讓給妳,我乘副官的車。」他說:「別再乘便宜的騾車了。」
汝音驚愕地看他,他怎麼知道她乘騾車?
「明天開始。」感覺眼睛舒坦了,他鬆了手,青色的瞳子又攫住她。
「明天開始。」汝音有些緊張。「我向監裡請了幾天假。」
她丈夫望著她,有種想看透她的感覺。
「做什麼?」他問,語氣直接,就像在質問她。
汝音嚥著唾沫。「休息。最近,我覺得有點累。」
她撒了謊,其實明天她是要去做更大的事。
為何她會覺得若再待在她丈夫面前,她會有被看透的危險呢?可如果她丈夫今天能讀懂她的心思,也就不會這樣冷漠地待她了。
她撫平自己的不安,極力告訴自己,丈夫這樣的眼神祇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她反駁他的要求。
兩人無言地對視、僵峙著。
最後裕子夫又吸了口煙,含糊地說了一聲。
「那好吧!」
便再也不理會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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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從票號裡領出她的嫁妝以及積蓄,買了萬石大米,請人炊熟和鹽,做成飯團。再雇一批運行的工人,請他們將這批食物運到釀酒廠的廢墟前,發送給住在那兒的難民。另外,她也請作坊磨了豆漿、花生漿過來,當場滾熱給難民們取暖。
她自己則換上樸實的衣物,像個村婦一樣用粗布巾挽著頭髮,在現場忙碌。
她身旁的運行工人見狀,便笑說:「官府再有錢,也不會像汝小姐這樣做呢!不過您瞧,人那麼多,怕這些東西還是不夠。」
汝音笑著抹汗,臉色因這繁忙而紅潤,另一方面,她心裡也為這付出高興著。「不夠沒關係,我們可以再買米,再磨些漿汁來,不要緊的。」
「這批難民能碰到汝小姐這般好心腸的人,真是幸運。」工人欣羨地說。
對這褒獎,她笑而不答。她做這些事,並不是為了讓人來誇獎她的,她只是想要提醒自己,這世上還有很多不幸需要有餘力的人出手救助。
她還有能力幫助這些窮困的人,這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那麼點意義。
不過,她的能力有限。
食物都快見底了,沒想到放眼望去,前來領食的難民仍像一片山海,把這釀酒廠前的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見自己可能領不到食物,有些難民開始躁動難安,紛紛往前擠湧。運行的工人們趕緊連手圍住檯子,以免汝音和其他幫忙的婦女發生危險。
汝音眼見情勢不對,心裡一急,竟當著眾人的面,掏銀票要幫忙的婦女們趕緊再買米,炊些飯團來。
忽然,難民群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人群鼓噪得就像發現獵物般的興奮。
工人慌張地大喊:「汝小姐,妳不可以當著這些人的面掏錢啊!」
汝音一驚,正要回頭,身後已爆開震天價響——
她才聽到「錢、錢、錢——」的陣陣吶喊聲,立刻就被如海浪般洶湧的人潮給推倒在地上。工人與婦女們也因止不住這態勢,而紛紛逃離現場。
這些難民餓太久、窮太久了,一點點誘惑都是暴亂的引信。
因為找不到汝音,他們混亂到甚至連盛裝飯團與漿水的木頭器具都拿來啃咬,變成了漫無目的地掠奪。
汝音想爬起來卻又被絆到腳,倒回地上,眼看雜沓的腳步就要踩上她的身子,她怕得抱著頭縮成一團,下意識地護著肚子。
她在黑暗中顫抖了許久。她會被踩死在這裡嗎?和她的孩子?
此時,一陣陣鞭響與吆喝聲在外圍響起,汝音週身的混亂漸漸被驅散。
聽聞混亂而趕來的官兵持著鞭繩,像趕畜牲的牧羊人,趕著這群難民,往石窟退去,不讓他們進入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