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人為她打造長命鎖,佩戴於她胸前,白銀鎖片上刻有「金玉滿堂,長命富貴」,藉以去邪辟災,「鎖」住她的生命,不讓她被陰曹鬼差帶走。
他點燃七層長明燈,懸掛五色續命長幡,更寫下自身八字,供於佛堂,願折己壽,延長她的。
他在屋裡日夜點燃抗腐毒香,香息瀰漫整室,味兒甚至飄出屋外,他更要人天天熬煮藥浴,為妻子淨身,目的自然仍是護好她的身軀,不允她腐壞。
府內僅有極少數人見過白綺繡現今模樣,據說完全不像死去之人,反倒像是美人在暖春午後,枕臥長榻的悠閒小憩,那般靜謚、安詳,彷彿只要出聲喚她,她便會睜眼醒來。
赫連瑤華如此偏執,看在府裡下人眼中,不免唏噓。
人死復生,根本是不可能達成的事,聰明如赫連瑤華又怎會愚蠢到堅信有辦法救回白綺繡?
高僧無能為力,奇人鎩羽而歸,金丹仙果全是誇大其效的廢物,他們都沒能為赫連瑤華帶來希望,換來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落、歎息及憤怒。
眾人暗忖,他不過是自欺欺人,做著徒勞無功的笨事,他們期盼著他死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看開,厚葬愛妻,為其超度,再好好調整悲傷心緒,興許日後仍能遇見另一位教他愛慕珍惜的女子,將對白綺繡的眷戀轉移開來。
到底還要失敗多少回,赫連瑤華才會醒悟?才會認命接受白綺繡已經離他遠去的事實?
「這麼多年過去,少夫人從來沒有復生跡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爺夫人的廂房,隔著床幔往裡偷瞧,一具死屍,躺在那兒,不動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聳然……」沉默的婢女群中,還是有人管不住嘴兒,受不了悶重氣氛,邊揮舞著竹帚掃地,邊嘀嘀嘟嘟說道:「就算看起來像是熟睡,畢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屍體,少爺都不害怕嗎?」伴屍同眠,聽來好膽寒。
「佩佩……這番話千萬別胡說,讓人聽見不好……」她身旁的雙髻小婢聞言嚇得俏顏泛白,連忙阻止她說下去。在府裡,關於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會默認,不許拿出來說嘴。
「你們不覺得嗎?屋裡擺放一具腐壞不了的屍體,不替她下葬,說什麼終有一日會活回來,少爺很癡情沒錯啦,但……他的行徑讓人害怕,而且……有點變態。」佩佩兀自說著,幾個年輕小婢倒抽涼息,誰都不敢插話附和,甚至一兩名較為伶俐的資深婢女,趕緊收拾手邊灑掃工具,明哲保身地退離開來。
話,可以在心裡想想,絕對不能大剌剌說出口,尤其是這樣不敬之詞,落入主子耳中,豈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頭!」
一聲怒斥,伴隨響亮摑掌,如颶風刮來,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階上,梳綰的小髻凌亂鬆垮,小巧鈿飾散落一地,足見力道之大。
佩佩驚恐抬起頭,痛得淚花打轉的眸中,望見老總管繃著憤怒的蒼老臉龐,那一巴掌正是來自於他,老總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駭人,站在老總管身後,面若冰霜的赫連瑤華,教她更是渾身泛起哆嗦寒顫──
赫連瑤華挺直佇立在濃密樹蔭下,層層迭迭的搖曳葉影籠罩他英挺容貌,帶來幾絲陰霾,黑如墨石的雙瞳透露出森冷無情的淡漠,削瘦臉龐泛有淺淺的暗青色澤,是屋裡日夜不曾停止焚燒的防腐毒香所帶來的後遺,加上他每天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泡藥浴,毒性在他體內恣意流竄,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來倒有數分猙獰及病態。
他瞇眸,不發一語,居高臨下睥睨她,佩佩嚇得直發抖。
她死定了……這一次誰都救不了她……特別是在白綺繡祭日的今天,赫連瑤華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經大腦而吐出的隨興話語竟然被赫連瑤華全盤聽見──
「少爺饒命……少爺請饒命……我、我、我……」佩佩雙膝發軟,根本無法從地上起身,只能連忙伏跪,不住磕頭,汗水與淚水早已爬滿雙腮。
「我不要再看見她。」赫連瑤華冷冷留下一句,頭也不回邁步而去,僅餘一身熏裊的藥毒味飄散。
直至赫連瑤華走遠,老總管怒氣未消,數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運!要不是少爺趕著去嚴家當鋪,又豈會如此輕饒你?!府裡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離開。其餘人也給我謹言慎行些!在赫連府裡多做事少說話!」老總管殺雞儆猴地一併教訓眾人,佩佩的下場,讓大家引以為戒。
幾名小婢匆匆伸手攙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剛才真的認為自己會被赫連瑤華給處以私刑,拖到後園去亂棍打死……
畢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見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釋。
她該慶幸,赫連瑤華趕去嚴家當鋪……
換做是平時,佩佩確實生死堪慮,她批評他的那些話,他不以為意,然而她提及綺繡,語意中輕蔑的「毛骨聳然」,令他不滿。
但今日,赫連瑤華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辦。
昨天夜裡,歐陽妅意產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趕回來,乍聞此一消息,連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見了綺繡,便急忙要去嚴家當鋪,焦急的模樣彷彿當爹之人是他一般。
歐陽妅意與他非親非故,兩人之間的相識更是建立在對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歐陽妅意更險些喪命於他之手,她生孩子,與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飛奔到嚴家當鋪的躁急心境,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偏偏不對盤的兩人,這些年來,越來越熟稔,從她懷孕之前的調養身體、日常生活中的藥膳滋補、到她生完頭一胎女兒的月子進補,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親更加盡孝,理由無他,仍是為了他的愛妻綺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