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瑤華半晌不敢發出動靜驚擾她,直到她平穩呼吸傳來,他慢慢貼近,感受著她的吐納。
她的言詞、她的反常、她眼底的陰霾,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曾見過如此模樣的她,他可以編織許多理由來告訴自己,再給她幾天時間,也許,她便會恢復成他所熟悉的「綺繡」。
然而,她提及一個人名,白書亭。
隱隱約約,模糊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這名字,他並非全然陌生,許多年之前,好似在哪裡聽過誰提及……
赫連瑤華遇過許許多多這類無名小卒。
他們有些自詡清廉潔士,不屑與貪官污吏為伍,他們處處高高在上,唯我獨清,不食人間煙火地挾帶天下太平的美麗遠景,幻想世間沒有罪惡、沒有醜陋,行為古板、思想迂腐,像顆又臭又硬的糞石,阻擋在前方,淨做些壞人好事之舉,下場自然是被一腳踢開,除之後快。
他們有些曾與他處於相同陣線,聯手抗衡主要敵人,待共同敵人消失,雙方為各自利益反目成仇,原先的友好,虛偽得不堪一擊,狡兔死,走狗烹,人的自私自利,在此表露無遺。
他們不見得與赫連瑤華有深仇大恨,不見得惹他不悅,就只是他們礙著了他要通行的道路……
白書亭便是其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綠豆芝麻官,專管誰家狗兒偷咬了誰家的雞,樹上果子落地該歸東家大嬸還是西家大叔等等這種閒雜小事的小官吏。
赫連瑤華記起了白書亭敦厚老實的模樣,老好人一隻,寒窗苦讀三十載,千辛萬苦才考取功名,為官時年紀已屆花甲,足足大上赫連瑤華兩輪有餘,卻得鞠躬哈腰恭稱赫連瑤華一聲大人。
白書亭在鄉里間頗受愛戴,為人公正廉明,只可惜用武之地寥寥可數,沒辦過哪些大案子,與百姓倒是親若家人兄弟,時常府衙無事還會捲起褲管,幫老人家下田秧苗或收割,好幾回要找他辦案,得往農田里去尋。
白書亭對赫連瑤華是全然無害的存在,他太老實、太忠厚,不懂貪、不懂利,甘心窩在破舊官衙裡當個地方小官,這樣的男人,赫連瑤華連出手對付他都嫌費事。怪只怪白書亭不懂變通,善與惡在他單純的眼中沒有模糊地帶,他堅信書冊上那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虛偽謊言,天真得近乎愚蠢。
天子犯法,永遠不可能與庶民同罪,這是階級身份上的差異,是人一出世時便先劃分下的鴻溝。別說是「天子」,即使僅是個「官吏之子」犯下了罪,也有數百種方法掩蓋其惡,只有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才會成為嚴法之下的伏罪者。
白書亭沒弄懂官場文化,死守書上教條,以為先人流傳下來的道理堅不可破,他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就算面對著犯下殺人案的某高官寶貝愛子,他也絕不屈服——
他忘了另一句更重要的話。
官官相護。
既然是高官的寶貝愛子,高官豈可能眼睜睜看兒子被判刑處死?自然動用所有力量與關係,也要保兒子全身而退。高官找上赫連瑤華及其他官場友人,要眾人幫忙想辦法。就利益論,高官對赫連瑤華的用處大過於白書亭千倍不止,這是一個多龐大的利益勾結,單憑白書亭小小一隻螳螂,又如何能抵抗載滿達官富人的豪美華車?
想當然耳,眾官連選都不用選,全數往高官那方站,即便心裡清楚,高官愛兒惡名在外,此回正是覬覦別人家新娶的小媳婦兒,心生歹念,端出他爹的名號想欺負良家婦女,孰料惡霸行徑耍過了頭,弄出人命,將小媳婦兒的夫婿活活打死——如此劣等作為,有良心的官,都該要為受害的百姓出口氣,好好教訓這只仗勢欺人的人面畜牲,可惜,好官何其少,世上當然有,只是三四隻。
至少,赫連瑤華不在「好官」之列。
那時,他在眾官之中,戲謔說了一句時常掛嘴邊的冷漠話語: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他沒興致幫在場眾人思索半條「處置」白書亭的計謀,毫無挑戰性的敵人,他不屑出手,於是他口氣慵懶,意興闌珊,說完便隨便找了理由先行離開,後頭他們還商討了什麼,他並不清楚。
第2章(2)
此刻,他才看見白書亭的下場,由手裡書冊內的那幾行短短敘述——
白書亭一家,在某次返家途中,慘遭匪徒洗劫,奪財只是掩飾,取命才是目的,白書亭身中五刀,當場死亡,其妻兒分別受到輕重傷,非死即殘……而高官愛子的堂審,因白書亭的驟逝換成了高官相熟之友,判決情況自然是一面倒,高官愛兒不僅無罪釋放,更反控受害人誣蔑。
赫連瑤華重重合上塵封數年的老舊官名冊,潮般席捲的回憶猶如走馬看花在眼前匆匆閃過,同時,一股強烈的不安,急速擴大。
千萬別是他現在心裡想的那般……
白書亭,白綺繡……
相同的姓氏,她眼底對他的怨憤,還有,她雪白無瑕的背上,數道凌亂的傷痕盤踞,他好奇詢問過她,她只是反問「丑嗎?」,丑倒不至於,但思及她受到如此嚴重傷勢之際,極可能失去性命,他仍是蹙擰了一雙劍眉,每每歡愛時,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親吻那些傷疤。
綺繡難道就是……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割腕自盡——」被安排在白綺繡身旁伺侯的小婢玲兒花容失色地急急來報,赫連瑤華心驚而起,狂奔回房。
房裡寧靜如昔,毫無一絲凌亂,冬日暖陽依舊,透窗而入,光輝仍灑滿偌大花廳,室內色調柔軟怡人,白的縵,綠的紗,全是綺繡最喜愛的淡雅顏色,突兀的血紅,濺了一地,噴染在他費上好一番勸夫才自外域運輸回南城的手工織毯,毯上是巨幅的雪白山景,雲霧縹緲,美若仙境,此時雨一般的血珠子,零星遍佈,一點一點一點,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床被褥像極了落日晚霞暈染開的血色牡丹,開得囂狂、開得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