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要回來這裡,她不想要回到他的身邊。
她不想……傷害他。
承認吧,這才是隱藏在她心底深處,真正的答案。
「瑤華……」白綺繡斂去方才強端起來的倔顏,流露出哀求神情,不再與他硬碰硬,嗓音可憐兮兮:「你向來最疼我,無論我提出哪樣央求,你不曾不允准過,我求你,讓我死,算我求你了……」
「這種請求,我不可能答應你。」他斷然拒絕,心裡覺得荒謬,他最憐愛的妻,不求他給予華服美裳,不求他贈送金銀珠寶,不求他一日比一日更愛她,竟然是求他讓她死?!
「你會後悔的……」後悔將一個仇視他的女人留在身邊。
「我赫連瑤華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聞言,她又怒又悲。
他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他竟然敢這麼說?!在他完全摧毀掉她的人生之後——
倘若他有一絲絲悔意,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誤懊悔,那麼,她尚能說服自己對他的心軟是可以得到原諒,但他沒有,他說,他從不後悔。
她恨他!恨他!恨他!恨極了他!
白綺繡淚水滑下,心底不斷反覆喃著恨意。
對,要恨他,該恨他。赫連瑤華這個人,從她第一次聽見他姓名時,她就知道他並非善類,他是個惡人,他做了太多不可原諒之事,而他毫無悔意,他真教人痛恨……
老天爺,你讓我再度回來,難道正是要告訴我,我不能逃,我必須要做完自己該做的事?
是嗎?
是吧。
我當初來到他身邊的目的,未能實現的話,我也不能死,是嗎……
「不論你為了何原因而來,我都要你留在我身邊。別再說什麼尋不尋死,綺繡,我絕不會答應你。」
赫連瑤華擁她入懷,唇瓣輕抵她柔軟髮梢,說話時的吁息,暖暖地如潮襲來。
她與他不同,她的人生中,有好多後悔的事,而她最後悔的一件,是與他相遇。
兩人命運重疊之日,她後悔得希冀……它不曾到來過。
第3章(1)
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與一袋沉重白米做對抗。
她並不是一個艷麗型的美人兒,充其量稱得上清妍,五官端正秀麗,有股靈慧的雅致。黑亮如綢的長髮束扎腦後,露出白皙無瑕的後頸及一對漂亮耳殼,身上布衣因她正辛勤勞動,而沾上些許淡褐塵土及晶瑩汗水,她拖著比纖瘦身軀還要巨大的米袋,使盡力氣要將它挪上板車,雙頰因而漲滿紅暈,襯托雪白乾淨的臉龐顯得粉嫩許多。
赫連瑤華一開始僅是做膩了手邊工作,才會放下毫筆,起身活動活動筋骨,順勢放遠目光,三樓高的書齋,視野極佳,推開窗,環視府邸廣闊園林,正值楓紅時節,東側一片紅灩灩。
火紅景致裡,一身灰白樸素的她,變得異常顯眼。
她正要往糧倉去,瞧她打扮,應該是府中婢女,做著她分內工作,教他沒將目光移開的另一個主因,他在她背上看見了楓紅。
不,他本以為是楓葉飄落她背部,黏在棉衣上,但那並不是紅色楓葉。
是血,一點一點,綻放開來。
她受傷了,傷口似乎因為她動作過大而扯裂開來,汩滲的血絲,透過厚實棉布,印濡而出。
是在府裡受人欺負?
他知道奴僕之間存在階級年資之分,如同官場一般,越是老練或受寵的下人,越愛擺出架子及恃寵而驕的嘴臉,更時常以「教導」為名,行凌虐之實,杖打一些不懂得討好老前輩的駑鈍後生。
他向來不過問僕役間的小事,只要別鬧出人命,惹上不必要麻煩,鞭打一兩個小婢女小長工也不算什麼。
不過,她好似疼得緊,微微在發抖,背脊布料上的血繪已經不是紅楓,血跡肆無忌憚蔓延開來,匯聚成一朵朵小小薔薇花,再這樣下去,很快便會綻成偌大牡丹了。
「德松。」他將守在書齋外的護衛喚入。
「少爺。」德松恭敬應聲。
「去幫楓林小徑上搬米的婢女一把。」赫連瑤華下達了一道連自己都頗為吃驚的命令。
善心大發這四字,不曾出現在他人生中,他沒有對誰伸出過援手,至少,衡量出利益關係之前,他不會做出無利於自身的「善行」。
德松跟隨主子數年,深諳少問多做的道理,心中雖暗暗驚訝,表情仍維持一派無波,領命前去。
赫連瑤華依舊眺望同一方向,那清靈人兒所在之處。
不一會兒,身手俐落的德松人已站定她身旁,接手扛起米袋,輕鬆置於板車上,並且要幫她將板車推往糧倉。
她粉嫩色小嘴說了些什麼,德松少少回覆幾字,接著指向書齋,赫連瑤華佇足的窗扇。
她抬起頭,眸光挪了過來,遙遙地,與他相望。
他錯了。
他怎會說她不美?
她乾淨得像尊玉雕的娃娃,無瑕澄透,不俗艷的容顏嵌著炯炯熠亮的墨石雙眼,她的美,不傾城傾國、不貌如天仙,當然,更不是美得禍國殃民,她,柔柔的、淡淡的,有種氤氳的縹緲,更有股純潔的單純。
膚淺一點的形容叫……仿若白蓮。
不染塵埃的美。
他想,德松告訴了她,是少爺命他來幫助她,他以為自己會得到一記感激涕零的鞠躬致謝,或是一抹絕美笑靨的勾引。
沒有。
她雖然看向他,那對漂亮清澈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淡蹙,即便只是短短一瞬間,擅長識人的他,麻利地捕捉到它。
他玩味地撫顎低笑,她預料之外的反應,相當稀罕,更何祝,他還算是她的主子,下人對主子,該有的誠惶誠恐,在她身上竟然找不到。
她停頓半晌,才朝他福身行禮——一看就知道她是猛然想起來,補上的恭敬——再匆匆追趕德松的腳步而去。
直至她早已走遠,赫連瑤華都沒有移開眼光。
首次的交集,短暫得不值一提,兩人當時距離遙遠,更連話都沒說上半句,他以為,不會再有機會看見她,畢竟,府裡婢女,他也不是每一張臉孔都見過,雖然被她輕輕地挑撥了一下興致,卻還不至於產生多大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