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停下動作。那張沾著麵粉的臉又一次抬了起來。他和宋朝陽對視著,一雙狹長的眼睛漸漸流露出不耐。
這個眼神出賣了他。
宋朝陽脫口問道:「您是不是姓莫?是不是那個擁有一整個娛樂王國,卻極討厭出現在媒體上的莫劭威?」過低的曝光率令「莫劭威」三個字成為一個迷樣的傳奇。網路上僅有的幾張新聞照也大多是側面,唯一的正面相恰好流露出與眼前人一般無二的不耐眼光。
男人沉默片刻,用袖口抹掉臉上的麵粉。
呃,撤回前言——說三十幾雖然牽強,四十幾倒是剛剛好,怎麼看也不像五十五歲的男人。
「你認錯人了,我姓麥。」不動聲色的表明立場,低頭繼續揉面。
這樣的反應,反倒令宋朝陽更加確定了他的身份。
「請別誤會,我不是記者,不是警察,不是私家偵探,更不是政府派來的間諜……」宋朝陽努力替自己澄清。「呃,雖然沒什麼說服力,但我真的沒有任何不良企圖。您是莫劭威先生吧?我在網路上看過您的照片。」
見他打定了主意當自己是透明的,宋朝陽心裡一急,脫口問道:「你難道也忘了小恩嗎?」
麵團上的手驀地頓住。男人盯著宋朝陽問:「……哪個小恩?」
「莫曉恩,你二十年前收養的女孩,你失蹤後回到惠恩堂,由莫緣大師撫養長大的女孩,你在遺囑裡指明繼承你全部財產的女孩……假如事實並非如此,我道歉。」
宋朝陽發現,當他提起「莫緣」的時候,那雙狹長的眼裡似是流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那張石刻般的臉上,終於有了不耐以外的表情。
許久之後,男人緩緩開口:「可以和你談談麼?」
陽光暖暖的。清涼的風灌進窗口,米白色的麻布窗簾飄起又落下。
莫曉恩坐在方桌旁的小圓凳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剛剛打好的草莓冰激凌。鮮果和奶油的甜味在口裡漫開。
「你可以叫我麥太太。」女人將草莓倒在方桌上,一面挑揀一面問:「孩子,你叫什麼?從哪裡來?」
「我叫莫……」有那麼一瞬,莫曉恩真想報出自己的名字。假如她說——我叫莫曉恩,來自赤道上某個熱帶島國……這個自稱「麥太太」的女人,又會作何反應?
「莫?」麥太太抬起頭,目光一滯。
「Mo……nica……我叫Monica。」莫曉恩咬著嘴唇。她終究沒有勇氣說出來……她是膽小鬼。
「你是哪裡人?」麥太太追問。
「……香港。」她吐出一個不真實的答案。
「哦,是香港……」麥太太低下頭,繼續手邊的分類工作。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你一個人麼?」
莫曉恩「呀」的一聲站起來,這才想起被她遺忘了很久的宋大叔。
「怎麼了?」麥太太抬起頭。
「我把大叔給忘了……」莫曉恩挪著腳步,既想回去找宋朝陽,又……捨不得離開。
她還沒搞清楚那最重要的一點——麥太太和沈芳靈,她們是同一人麼?假如她是,那麥先生呢?那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少年呢?假如真的是她,那為什麼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卻不回家?是失憶?還是別的緣故?
……好吧,這不止一點。她沒搞清楚的還有很多。
「Mum——恩娜想吃冰激凌……」
一把拖得長長的尾音,少年的臉龐從窗口探入。緊接著,不大的窗框內又擠進一張小臉。那是個十歲左右的漂亮女孩,睜著一雙圓圓的眼,好奇的瞧著莫曉恩。
「咦,你在這裡啊?」少年沖莫曉恩揮了揮手。「你朋友在找你呢。」
「哦……」下意識的,兩隻腳又朝門口挪動兩步,然後停下。她望著麥太太的臉,小聲問:「我們可以在這裡吃午餐麼?」
少年搶著開口:「當然可以。我說過的,有七折優惠哦!」
稍稍鬆了口氣,莫曉恩拎著草籃走出木屋。直到走出一段距離,仍可以聽見麥太太和孩子們斷斷續續的交談。
「你跑到哪裡去了?」宋朝陽將她拉到屋後的蔭涼處,邊問邊替她摘掉粘在衣服上的草葉。
莫曉恩看著他的動作,沒有作聲。
隱約察覺出一絲異樣,宋朝陽盯著她的臉問:「怎麼了?」
莫曉恩輕輕扯住他的衣袖。
「大叔,你說一個人在大白天出現幻覺的幾率有多少?」
「大概……百分之零點一二五吧。」
「就是說,比已經判定死亡的人依然活在世上的幾率更小了?」她緩緩抬頭,漆黑的眼珠裡泛起一層白霧。「假如不是幻覺,那就是真的了。」
「什麼真的?」
「我看見『媽媽』了。她就在這兒,在這個果園裡。她說她是麥太太,可她真的好像好像……她問我叫什麼,我騙她說我叫Monica,從香港來……她請我吃冰激凌,那個男孩叫她媽媽,那個女孩叫恩娜……」她越說越激動,語無倫次起來。「我好想告訴她,我是莫曉恩,是她當年收養的小孩,可我好怕……要是她不記得呢?要是她不承認呢?要是她說我認錯人了呢?可她真的好像……我們到澳洲來,不就是為了把事情搞清楚麼?現在找到了,我卻不敢去證實了。我看著她,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一隻大手溫柔的將她眼角的潮濕抹去,她這才發現自己哭了。
「是渡假。」宋朝陽說。
莫曉恩愣愣的望著他,一時無法會意。
「我們不是來找人,是渡假。」宋朝陽瞧著她曬紅的臉和哭紅的眼睛,不滿意的搖了搖頭,從背包裡拿出一頂棒球帽給她戴上。
帽子的顏色有點眼熟。
「Mike送的。」他故意用力一拉帽沿,過大的棒球帽便將她整張臉遮了個嚴嚴實實。
「喂——」
「我明白,你只是太善良了。」
才出口的抗議斷在第一個音上。
「你只是太善良,所以不忍打亂別人的生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