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康沒讓自己想下去,再想下去,他會氣炸。
既然有可能導致那樣的結果,他便犧牲一點,將她安頓在他看到的地方不就好了。
儘管,他痛恨小孩,但……
他看向桌上那只毛猴,想起了她給他的那顆糖,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糖……
為了這傢伙,他便忍一忍吧。
他配了院落東南的一間小耳室,給招娣一家,這樣不但可以監視她,也讓她能如影隨形地服侍他。
在那間小耳室前,他讓招娣還有那七個小蘿蔔頭排排站,聽他的約法三章。
那七個小蘿蔔頭看著他,都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他被盯得很不自在,也不知道怎麼同他們說話,一看到小孩,他的性子就會變得很不耐煩。
他拉來招娣。「來,你先同你弟妹開個場。」
招娣點頭應聲,站在寶康旁邊,對弟妹說:「大家不要害怕,雖然這個叔叔現在板著馬臉,看起來很凶、很不好相處,可是大家一定要知道,今後我們可以住在後面那間有炭盆、炕床的小耳房裡,姐姐還可以繼續在這裡工作,給你們做飯、買糖糖、玩具,全多虧這個叔叔的大恩大德,所以大家一定要感謝這個叔叔。」
馬臉?這是形容恩人該說的話嗎?寶康瞪她。
招娣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補充。「不過,這個馬臉叔叔其實笑起來非常好看,只要大家很乖,這個叔叔就會笑,不會一直板著這馬臉了……」
「好了!」一直馬臉、馬臉的,他都快被她說成一匹馬了。
接下來,他口氣生硬地像皇帝對臣子訓話般,對這些孩子宣告。「你們住進這裡之前,我們要約法三章,違者嚴懲,絕不寬貸。」
招娣很自然地又向她弟妹翻譯,畢竟和小孩子說話,是不可以像寶康那樣的。
「住在這裡,一定要遵守遊戲規則,否則就會被判出局喔。」
「第一條,你們只能在這後廂活動,出門走後門,不準被我看到。被瞧見者,嚴懲。」
招娣說:「就像躲貓貓一樣,不可以被會捉人的鬼看到,看到的話就出局,出局就要被罰一個禮拜不可以吃糖糖。」
「第二條,不准大聲喧嘩,我只容許聽到這樣的聲音……」寶康挑出一隻銅錢袋,舉得高高的,放開手,銅錢袋掉在地上,發出零碎的聲響。他又說:「超過此聲音,嚴懲。」
招娣接著說:「這很簡單,就跟姐姐以前訂的睡午覺規矩一樣,如果誰在大家午覺的時候大聲嚷嚷,就得嘗嘗姐姐的轉轉樂十圈。」
「一直都要這樣嗎?」一興奮就愛尖叫的三弟悶悶不樂地問:「午覺又不可能一直睡。」
招娣安撫他。「很可惜,這個叔叔常常要睡午覺,所以無時無刻都一定要遵守喔!」
「這樣好像豬喔。」最小的妹妹偷偷地跟她的小姐姐碎嘴。
寶康冷冷地瞪著招娣。現在好了,他在她弟妹面前又變成一隻豬了。
之後,寶康又羅列了數條規矩,極力地讓這住進了七個孩子的院落,可以維持得像以往一樣平靜。而經過招娣「精闢」的解說之後,這些孩子理解得非常清楚,沒有任何疑問或異議。他滿意地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而一直都很注重弟妹們禮貌的招娣,當然免不了要率領這一乾弟妹,向這位伸出援手的恩人鞠躬道謝。她領著眾弟妹,鼓足中氣,一齊對著那背影喊——
「謝謝你——寶寶——」
那身影一頓,一眨眼,又面無表情地轉了回來。
「再加一條。」他告訴招娣。「不准叫我「寶寶」!」
這天,寶康像往常一樣,忙到二更才回到院落。
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日子了,接了福爾家的產業之後,他每天都早起晚歸。
如此,他便不用面對這院落的空寂。
他沒向任何人說過,他討厭空寂、討厭黑暗、討厭這森然的垂花門,討厭這只有他一個人住的院落的一切、一切。
所以他忙到很晚才回來,累極了,倒頭便睡,沒時間給自己細看這黑空黑空的屋子。
他也沒想過,自己這模樣像極了他最痛恨的孩子。
在遊廊上拐了最後一道彎,他慣常低著頭,悶悶地往前走。
往垂花門一看時,他一愣。
那中門處,不但有宮燈的光,在那抱鼓石旁,還有一盞小小的瓶燈亮著。他再走近些,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兒守在那裡。
他望了一下,發現那女孩正面向一個炭盆,對著瓶燈的光,修縫著衣裳。因為怕那寒風,便將身子整個蜷進抱鼓石後頭,讓石頭替她擋風。
那畏畏縮縮的模樣,讓人覺得可憐兮兮的。但是那被瓶燈煨照得暈黃的小小身影,卻難得的讓寶康的心有些……溫暖。
他覺得,她在等他回家。
多久沒人等他回家了?
可他沒露出任何表情,仍擺著主人的派頭,裝作途徑這垂花門,「不經意」看到她守在這兒。
「你怎麼還沒睡?」他問得隨意,但眼睛卻牢牢地看著她凍得紅通通而拿不穩針頭的小手。
招娣嚇了一跳。「喔,你回來啦!」她揉揉昏花的眼。「我在等你回來。」
「可以到裡頭等。」
「那耳房太偏僻了,我怕會沒聽到聲響,錯過你回來的時候,但又不能到你房裡等,所以……」
「其實你不必等門,以前的僕人只要把東西備好,就可以去睡了。」
「不行,這樣會有疏失。假如你回來晚了,熱水燒乾了怎麼辦?」招娣堅持:「既然我的工作是照顧你,我就會把它做好。」
「哼,挺盡責的。」聽了這答覆,寶康的心其實很暖,可又拉不下臉承認。
「我回來了,你收拾收拾,趕緊去睡。」
招娣「喔」了一聲,看著寶康的身影往廂房走去。
寶康當然察覺到這視線,這視線還有些怯生生的,沒有當時她坐在他身上的霸道。他突然回頭,與招娣打探的眼睛撞個正著。
招娣有些尷尬,吹吹口哨,抬頭看看黑漆漆的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