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果然遵守諾言,熱情地迎接她,張管家為她拂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冰嬸煮了一桌豐盛的家常料理,福伯為她剪下庭園開得最美的鮮花,小菁將她的被窩整理得又香又軟。
她回到「家」,休憩疲憊的身心,傷痕纍纍的靈魂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聽到他們提起她的前夫——
「姑爺跟小姐應該很久沒見面了吧?」張管家悄聲問。
「應該是。」冰嬸也小小聲地回答。「上次姑爺回來跟我們道別,就說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灣了。」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嗎?」張管家擔憂。「那小姐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啊!」冰嬸歎息。「搞不懂他們倆為什麼離婚?明明是那麼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她跟默凡嗎?他們怎會那麼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對了,姑爺上次回來,不是把畫室的鑰匙交給你嗎?你怎麼不拿給小姐?」
「是姑爺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動開口,才能拿給她。」
「為什麼要小姐主動?畫室裡到底有什麼秘密?」
是啊,那裡頭究竟有什麼?
柯采庭心念一動,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給我吧。」
兩個老人家嚇一跳,私下竊語被聽見了,都是一陣尷尬,面面相覷。
「鑰匙給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裡面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張管家將鑰匙交給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屬的冰涼,來到畫室前,開了鎖,步履卻在門前躑躅,久久踏不進去。
或許,她是有些害怕,怕在裡頭看見自己不想看的。
過了許久,她才忐忑著,走進李默凡的聖域。
室內空曠,所有的畫具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環顧週遭,他留下的是一間空畫室,什麼都沒有?
不對,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鎖定角落,那裡,排著一幅幅畫,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過去,隨手拉出其中一幅,掀開布幕。
有片刻時間,她看不懂畫上畫的是什麼,畫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視覺卻無法解讀。
那看來是人物畫像,是個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奮力掃落一桌杯盤。
那是個出色鮮活的女人,她感覺到憤怒,感覺到無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燒著狂野的熱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時頓悟,驚駭地瞪著眼前色彩鮮明的畫像,這幅畫的主題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強烈的怒火裡,他同時捕捉到她的陰鬱,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調裡。
她看著畫,呼吸暫停,胸口劇烈地撕痛,彷彿一顆心被血淋淋地剖開了,脆弱地攤在陽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畫,主題還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喑夜,孤單地為一朵朵遭她剪壞的花蕊堆起花塚。
每一幅畫都是她,絕望的她,生氣勃勃的她,無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說過,藝術是講fu的,所以他不畫她。
他說謊!
他明明畫了這麼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畫筆下疼痛,哀傷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無所遁逃,但同時,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繆思藝廊」裡那些抽像畫的作者,這些絢爛迷幻的色彩,揮灑的是同一種悔恨與哀愁。
他就是「他」,是牽動她心靈的天才。
可惡!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何要瞞著她?她被他騙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話筒,立刻撥到藝廊,接電話的是陸可蘭。
「默凡就是那個畫家,對吧?」她沒頭沒腦地問。
陸可蘭卻像早有心理準備,鎮靜地回話。「沒錯。」
她震撼。「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有很多事,一開始說不出口,後來便再也無法坦白了。」陸可蘭悠然長歎。
「他在哪裡?」她顫聲追問。
陸可蘭默然不語。
「告訴我他在哪裡!」她拉高聲調,瀕臨崩潰。「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與他從此斷了音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誰也剪不斷。「告訴我默凡在哪兒。」
「采庭……」
「告訴我!拜託你別瞞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面,她有好多話要問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說,她必須見到他。「可蘭姊,是他不准你跟我說的嗎?是不是?」
那時,他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毅然離去?
他恨她嗎?恨她不懂他的愛嗎?恨她從來不曾溫柔地回報嗎?
「可蘭姊,我拜託你告訴我……」她哭了,嚶嚶抽噎,彷彿即將斷氣,從不曾在誰面前哭得如此傷心,如今卻抱著話筒,哭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總算領悟,什麼叫做永遠地失去,那是窮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遺憾,一世圓不了的缺。
那會是從自己身上剝離,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剝落……
「聽我說,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從線路另一端傳來。「雖然我不確定默凡在哪兒,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緊話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間藝廊也是開在那裡。」季海奇解釋。
「第一間藝廊?」她愣住。「你是說——」
「沒錯,『繆思藝廊』的幕後負責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長地低語。
第10章(2)
而她驚慄不已,掛斷電話後,仍傻傻地凝立原地。
默凡是「繆思藝廊」的經營者,而且擁有的不只台灣這間藝廊,甚至在巴黎也有一間?
他根本不缺錢,完全不是她之前所想像的那種潦倒街頭的窮畫家。
既然他不需要錢,又為何答應與她結婚的交易?他不覺得備受侮辱嗎?
柯采庭倉皇尋思,忽地,她在其中一幅畫的邊角,發現一張嵌入的紙片,她抽出那紙,驚覺那是一張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