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為不好聽,才一定要把伙食費給你呀。」冉小雪擇善固執地說:「尉蘭,別忘了你是個『不仕』,你選擇遵守前朝女子的三從四德,我怎麼能把石履霜交給你養?」
「算你……言之有理。」紀尉蘭訕訕說道,總算願意收下伙食費。數了數袋中銅錢後又道:「這些只夠吃半個月,倘若半個月後他人還在我這裡,記得再補伙食費過來。」想了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等他可以離開時,他的診療費和住宿費,我再一併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當然!他的帳就記在我頭上吧。」
「冉小雪你這個濫好人,我怎麼會交上你這種朋友。」
對此評價,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尉蘭才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啊。」
「唉……」紀尉蘭輕歎了聲。
「怎?」
「冉小雪你若是個男人該有多好。」
「咦?」
「這樣我就不用煩惱要嫁給誰了。」除卻同是女兒身這一點,冉小雪的個性、氣質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發,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兩名少女笑鬧一番後紀尉蘭總算甘願放好友離去。
而這廂,回到紀家東廂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
他已經許久不曾照見過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銅鏡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顏。
一張卑劣的容顏。
他比誰都清楚,為了留在京城,他說了個謊。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兩個月前,身上盤纏用盡時,他去了一家大戶人家當塾師。孰料那戶人家心性純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風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為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不管他怎麼阻止,還是告訴她父親希望能嫁給他的心願,甚至準備與他私奔,連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時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這件事的無良富人命令家僕將他痛毆一頓後,趕出大門。他連件厚一點的冬袍都沒能帶,負傷走在街上,昏倒之際,他只聽見馬匹鳴嘶的聲音,之後自己是怎麼被帶到紀家來的,他沒有印象。
受傷過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際,冉小雪的聲音進入了幽暗的夢境中,將他帶回人世。清醒之時,他幾乎沒考慮就決定要這麼做。
無法返鄉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頭。倘若必須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換得一線生機,那麼,就是要他撒一個謊來圓滿這件事,他也不會覺得有愧於心的。
當他一眼看出紀尉蘭較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對象時,立即決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價昂貴,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護他。
這是利用,他知道。
為這小小的利用,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回報她的。
那一年,風雨欲來,彷彿連草木都有所知覺,春天來得特別晚,是個冷春。
儘管石履霜嘴上說不管是誰當政,只要趕緊恢復科考就好。
然而隨著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們紛紛耳語著即將繼位的帝王,以及尋常人不知該如何探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認的君王,才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也唯有擁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資格在園丘繼位而不會受到天懲,被天雷當場擊斃。
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偶爾還伴著隆隆雷聲。
他翻過歷書,推算日子,知道這雨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沒有那麼快停。從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們可以在帝王出宮時夾道圍觀,但無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廟園丘。
雖說無論是誰當上這國家的君王,跟他都沒有關係;但他有時不免懷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沒有意義……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統治著國家的君王並不值得追隨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聲音混著雨聲,幾乎被車輪與鐘鼓聲掩蓋。怕他沒聽見,她衣袖橫來,試著壓低他臉龐,以免被人發現她私下帶人混入郊廟。
由冉氏主導的這一場祭天儀式,在皇朝現任春官長與禮部卿的統領下,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工作,就等吉時一到,新帝麒麟從丹鳳門出,車架行至郊廟,在園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為他準備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只為她一句:「履霜,跟我來。」當時他還不知道她準備帶她去什麼地方,直到換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來,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邊傳來少女低語,他略低眉,在帝王車架駕臨時,微微垂首,但足以讓他瞧見在園丘前,為表對上天的敬重,下了車輦改採步行的幼帝。
雨勢逐漸加大,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是個重大的日子而有緩和趨勢。
這麼個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遠遠望去,身著冕服的幼帝腰間配著一把幾乎超過她身長的寶劍,看起來有點滑稽。
冉小雪只是個助祭生,帶著他與一些低階的春官府執禮官員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駕臨。
半晌,幼帝已在眾人簇擁下登上石階。當所有人都停在階下時,只剩她一個人繼續往園丘正中央踽踽獨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這麼大的場面,還是個這麼小的孩子,那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預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這樣一個才六歲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瞧她站得那麼矜持,此刻心裡必定在發抖吧!更甭說,萬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聲隆隆,其中一道雷可會打在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禮。」冉小雪低聲提醒。
不後悔帶他來這裡。紀家花亭閒談那日,履霜看起來十分憤世嫉俗,且對未來不抱樂觀期待。他當著她面背轉過身時,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靜水面上的一片槐葉,沉在她心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