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位長輩他們給他的,不只是這個房間,還有無止境的天地,與整個世界。
剛來那一年多,他連睡覺也無法好好入睡,惡夢總會侵蝕他的睡眠,他曾無數次,就像現在這般,蜷縮或坐在這張大床上,看著那幾近永恆的星辰,緩緩移動,直到太陽升起。
他在這個房間裡,度過了許多無眠的夜晚。
去年,他曾有股衝動,想要和耿叔提議買下這棟房子,雖然過去十年,他也只回來住過幾次,大部分的時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待在這裡的時間,可能連五天也沒有,甚至曾經有好幾年他一次都不曾回來過。
但他就是想要這裡,莫名渴望真正擁有一個屬於他的地方,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提,他們不會賣的,他們當他是家人,他的提議,只會傷了耿野和曉夜的心。
所以他繼續保持著沉默,讓他們將他當成家人。
那感覺其實很好,知道有人在乎關心自己,但卻不知怎地,總是沒有實際的感覺,像浮在虛妄的夢中一般。
深深吸了口氣,他會開那些思緒,在床上躺平,閉上眼試圖入睡,但那個女人的臉,卻莫名浮上腦海,讓他擰起了眉。
國中同學。
他怎麼樣也沒想到,那位賣菜的小女人竟然是他的國中同學,他對那個女人的面容,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過去幾年,他很少回到家鄉,偶爾回來,也從不曾和其他同學或鄰居聯絡,除了當年收留他的幾位長輩之外,他也不覺得有需要和其他人聯絡,反正他和那些人從來也不熟
況且,出事之後,那些師長同學、鄰居們,全都避他唯恐不及,他不認為他們會想要看見他。
他一直以為,在經過那麼多年之後,這裡的人,早就已經把他給忘了。
顯然沒有。
至少那個女人還記得,談如茵還記得,也知道他是誰,曉得他做過什麼事。
不自覺的,他握緊了拳頭,惱怒的想著。
實話說,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像個陌生人一樣回到這裡,但這個觀光的城市這些年變了許多,和他同齡的年輕人幾乎都北上去工作,外地搬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確實以為,自己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
畢竟過去幾次回來度假,不曾有人在街上指著他的鼻頭尖叫,或露出驚異、害怕的表情。
強迫自己鬆開緊握的拳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就算有人記得,也沒什麼,他不可能一輩子掩蓋那件事,如果他想住在這裡,就一定有人會記得,或許他不該那麼大驚小怪,但在今天中午,他真的有種想立刻離開,再也不要回來的衝動。
可惡,現在他知道為什麼睡不著了。
他張開眼,怒瞪著天花板。
他一直以為,這些年,他已經學會讓事情過去了,現在看來,顯然沒有。
一直都沒有。
該死。
他暗暗咒罵一聲,在床上輾轉難眠,即便不願,雜亂的往事片段,依然在半夢半醒間,再次找上門來,重新上演……
夜無聲。
女人擱在枕頭上的手,輕輕抽了一下。
她沉沉睡著,對身體的動作,沒有意識,只在夢中遊走。
一團黑色的火花在夜裡叫囂著,她想逃走,卻沒有辦法丟下眼前發生的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饒了他,饒了他……
不要!別打了,別再打了……
她驚慌的想著,試圖尖叫,阻止那恐怖的暴力,但卻發不出聲音,每一記凶狠的拳頭,都像揍在她身上一般,讓她痛得眼冒金星,彎下了身,吐了一地狼籍。
住手!放開她……
少年狂吼,飛撲上前,卻被踹倒在地,他被揍得鼻青臉腫,鮮血從他嘴裡噴了出來,染紅一切。
不要!快走!快逃啊……
但少年沒有逃走,他奮不顧身,即便被打倒在地,依然一次又一次衝回來,阻止那污濁暗黑的邪惡。
拜託誰來救救他!救救他啊……
絕望的哭喊,在她腦海裡尖叫著,那感覺是如此疼痛,幾乎像是要撕裂了她的靈魂。她拉直疼痛的身體,滾燙的熱淚迸出眼角,酸熱濃稠的液體衝上鼻頭,流了出來。
那不是她的血,不是她的痛。
我不痛,我不痛,那不是我的痛……
她必須站起來,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告訴自己,再次試圖起身。
現實與虛幻交錯,兩個房間的傢俱在搖晃著,重重交疊,她幾乎無法辨認眼前的事物,一記拳頭再次襲來,她害怕的想閃避,卻撞到了身前的桌子,幾乎在同時,挨揍女人的疼痛襲來,那記重擊讓她再次倒地。
好痛,好痛……
她哭了出來,好想躲起來,蜷縮在安全的角落,可是混沌的黑影齜牙咧嘴的咆哮著,再次開始毆打那個女人。
她會被打死的……然後他也會被打死……
她得阻止它,她必須阻止那恐怖的邪惡,它高漲的氣焰,瘋狂的吞蝕了週遭的一切。
在一次的,她爬起身,鼓起勇氣穿過那團黑火,狂熱的惡意襲來,如冰似火,讓她驚懼顫抖,她被困在那團貪婪狂暴的黑火之中,無法前進,無法後退,只能感覺那瘋狂的惡意佔據她的骨血,竄入她身上的每個細胞,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就在她幾欲瘋狂時,女人的骨頭被踢斷了,她往前摔跌。
劇痛,在胸口爆開。
她強迫自己忽略那可怕的疼痛,搖搖晃晃的哭著爬向電話,她不能停下來,不敢停下來,只怕自己會來不及。
她抓住了話筒,顫抖的按下號碼,語無倫次的和人求救。
不……
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傳來,她回首,只看見浸天鮮艷的紅。
濃稠的鮮紅退去,只剩下黑夜。
第2章(2)
從噩夢中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房間裡,有著大大的窗戶。
一輪明月,高掛天上,月華淡淡灑落夜之海。
她幾乎能聽見,海浪婆娑陣陣。
有那麼一秒,她很困惑,然後才看見了那張床前的單人床,米白色的床單下,躺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