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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頁

 

  那痛,是她斷裂的肋骨,穿透心臟時,遺留下的殘餘記憶?

  還是……

  金貔昏眩踉蹌,頭一次感覺到四肢無力,光靠兩足並無法支撐住自己,身體本能變回四足神獸,只為了不難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頭湧上,金貔一刻都無法再待下去。

  從這樣的景象,這們的疼痛,這樣的無法接受,這樣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離開來。

  後悔莫及。

  這四個字,原來沉重得教人難以馱負。

  第10章(1)

  荒城依舊是長年漫雪下的小城,永遠難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鎮那般繁榮熱鬧,不過近些年來,城主雲漢雨偕同女婿在城鄉建造中耗費泰半心力,他們開通了與鄰城最近的一條便道,縮短兩城往來的路程,路面釘入椎形平磚,用以防滑及便行馬車,便道上端架起廊頂——這是非常龐大且費時的工程,每一磚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疊上的——承載風雪,積雪崩坍堵塞便道的傷害,城主女婿提出擋雪牆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鏟雪工作,日後若再遇連日大雪,城民可舉家由便道先往鄰城暫住,即便城民不願離家,暢行的便道也能運輸食糧。

  曾經是遇雪即封的簡陋便道,終於不再不堪一擊。

  以往賴以維生的雪綿織物,一樣是荒城特產,經過便道輸送,為荒城賺進財富,雖不至於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兩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獲的冰鱈,往昔運輸不便,新鮮漁獲難以保存,如此美味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來,嘗過冰鱈滑細肉質,單單撒些鹽,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畢竟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開始大量向他們下訂冰鱈漁獲,要讓其他城鎮吃到生長於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漁種。

  雪綿織物、雪綿奶製品、冰鱈,成為荒城三大寶。

  約莫六年前,神獸貔貅現身荒城的事跡,迄今仍讓其餘各城欣羨不已,都說荒城的平安順遂,定是神獸帶來的庇佑,不只外城人這麼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卻因為堅強而不以為苦。

  城內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廟參拜,香火鼎盛。

  雲夫人抱著足歲外孫,慈愛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兒逗弄他。娃兒頭上戴著虎型軟帽,像極了一隻可愛的小虎,雙頰被凍得通紅,尚未長齊的牙,咬著外婆手上熊狀木雕,發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雲夫人學他說話的腔調,與之對話,逗得娃兒咯咯直笑。

  雲夫人眉目溫柔寧靜,含笑望著小娃娃,娃兒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雲夫人輕拍其背,哼著童調,哄得娃兒三兩下工夫就睡了,她輕手躡足將娃兒擺進小床,身後突地一陣微風,她以為是風,正欲轉身掩窗,卻見金貔站在她身後——

  「神獸大人?您……您來了?真是許久不見……」雲夫人忙不迭福身行禮,她往他週遭瞧,想尋六年未見的女兒蹤影,確定他身後並未藏著調皮愛玩想嚇人的雲遙,乍然之喜緩緩斂去。「遙兒……沒同您一塊回來嗎?」

  「……」金貔面容淡淡,不作聲。

  「遙兒沒有在您身旁,是嗎?」雲夫人喟然歎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頹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話,她眼眶微微紅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裡有底,遙兒若在,定會怕我們擔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縱容,不可能六年毫無音訊,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遙兒遇上了什麼事,使她無法顧及雙親……我夫君還斥責我胡思亂想,別盡往壞處鑽。可我如何安心?北海當年回來,形銷骨立,整個人好似瘋狂失志,他跪著跟我們說,他將遙兒弄丟了,他找不著她,只在山裡尋到一隻鞋……又說,遙兒與您的誤會,遙兒的傷心欲絕,以及遙兒心心唸唸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蹤那日,應該也是去找您……我們在心裡祈求著,她找到您了,您與她誤會盡釋,兩人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說服自己相信,然則您今日來……獨自一人來,教我最後一絲希冀也斷了……」

  不願咒女兒死,於是眾人絕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裝女兒平平安安,隨著金貔去了。當年目送女兒離開,總以為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再回家來探望雙親及姊姊,哪知幾年沒消沒息,連雲霓成親亦失落於最疼愛的小妹無法前來觀禮。隔年,去霞也嫁了,雲遙彷彿人間蒸發,他們又無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聲的一席話,教人聽聞得膽戰心驚,雲遙多固執,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決心去做的事,十條雪犬來拉也阻止不了她,他們都知道雲遙往哪兒,除了尋找金貔,不做第二處可想。

  每一年,都盼著女兒與金黃耀眼的神獸二度回到荒城來,不為求財求寶貴,只求親眼見女兒安好。

  每一年,只等到了失望。

  而今,終於盼到了神獸再來,雲遙呢?

  「她失足跌入山谷,我找到她時,她已經死去。」金貔用著與他此時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陳述六年前那一景。

  這短短幾字,徹底摧毀掉一個盼女歸來的母親,擰碎了她的心。

  但雲夫人比金貔想像得更為堅強,她雖掉著淚,默默飲泣半晌後仍能忍痛再問:「……何時之事?」

  「我忘記了。」金貔坦誠回答。光陰對他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沒有一日一日細數,只記得……好似不久前才發生,對,不久前,否則他不會對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間,支離破碎的她,仍舊記憶深刻,只消閉上眼,她的模樣便浮現眼前。

  彼此間,靜默良久,只聞雲夫人啜泣聲,小小的。

  「……可、可有好生安葬她?葬在哪兒?我……能去祭拜她嗎?」雲夫人嗓音顫抖,聽得出她努力強忍。

  「沒有。她仍然在山谷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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