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重新投胎了嗎?!」這消息震懾了金貔,驚訝浮現於金燦漂亮的容顏間,轉瞬間,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間,只剩惆悵。
他,來遲了嗎?
來得太遲了嗎……
金眸低斂,瞳心嵌滿後悔。
為何不早些來?!他在心底咆哮,斥責著自己。
為何那般待她?!
為何非得嘗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為何……在最初相遇之時,沒有好好珍惜緣分、珍惜她?
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這又是另一個「後悔莫及」嗎?
「我查查,你先別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沒掐出答案,金貔攏眉,耐心用磬,出聲擾他。
「還沒查到嗎?」
「六年都等了,你會差這麼一點時間?」文判微掀的眸,帶著難以察覺的諷笑。六年前不趕著來,六年後來了,又聲聲催促別人,他若早些來,問題不就容易許多?
遲鈍的獸,是該付出一些心急當代價。
文判足足讓金貔等上一盞茶時間,故意的。
「她仍在這裡,沒有重新投胎。」文判給了等待許久的金貔一個振奮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個時辰也無妨了——
「太好了!」魂魄還在,便一切都有機會了。
「太好了?」文判對這三個字抱持著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帶她走。」
「別又來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當真這般好搶嗎?每一個來就拎一條走,置地府威信於何處?「你要不要考慮等她重新投胎,擁有嶄新生命之後,再去尋她,與她共續前緣?反正你的歲壽與人類不同,不受短短幾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無窮思念的人,是雲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轉生,那個再也不是雲遙的女人!
「在我們眼中,只要魂體是同一條,就算轉生千百次,仍舊是屬於同一個人。」
「我只要雲遙!」
「我們被凶獸搶過,被天人搶過(注),現在連神獸也要搶,我們地府日前才頒布嚴令,絕不許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帶走,我無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領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話不說,手掌一翻,腦袋大小的沉沉金塊,浮在半空。
來黃泉之前,勾陳交代過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礙,金銀財寶拿出來撒便是,只要硬將東西塞到鬼差手上,他們一碰著財物,便沒轍了。
金貔照做,將金塊放到文判正在搖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間由為難變成溫文微笑,方纔的推諉,好似不曾存在。他並不是貪財,只是那句名言枷鎖,每隻鬼都逃不過。
「原本,她是該在上上一批魂體投胎時,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斷不斷延長,才會至今仍留在這裡受苦。」文判有好心情與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聞言驚訝。
「企圖逃跑。她說,她的心願沒能達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願,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頻繁,挨罰也只能說是自討苦吃,那樣的處罰確實是重了些,不過許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並不算是特例。」文判邊說著,白袖揮揚,沉黑夜幕刷地隨他手勢抹去,黃泉的幽暗瞬間被巍峨峻嶺所取代。
金貔對眼前之景太過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聳挺的巖嶺,傲然入雲,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間萬物,那是遭他改變了山勢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著它。
大雨紛飛中,試圖在陡峭的巖面上尋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塊。
爬著,一小步都充滿危機,天雨石滑,水順著巖面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緊了拳頭大小的突石,足下卻險些踩空;爬著,十隻手指滿是污土,幾根指甲更是經過幾回的出力使勁而斷裂開來,血濡紅指節,拓印在水濕岩石上,雖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決心。
金貔瞪大眼,當他瞧清那背對他的身影同時,傷痕纍纍的手所握住的石塊,驀地自巖嶺剝落鬆脫,失去支撐的人兒由高處墜下,彷彿折翼之鳥,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響聲,在靜悄林間不止歇的放大。
一切都太快。
谷底,腦漿四溢,鮮血如泉湧出,和著不停的雨,積蘊成大池血窪。痛吟聲,細如蚊蚋,圓睜的雙眼,尚存的氣絲,混雜淚水雨水血水的狼藉,交織在滿佈苦楚的小臉上,吃力伸長的手,像在向老天索求什麼,不斷冒汩血紅的口,蠕念著誰也聽不見的話,直至斷氣。霎時,陰風吹來,翻飛一襲血污羅裳,揚舞之間,膚肉化為風沙,一寸一寸縹緲遠去。自手指開始、臂膀、腰腿、面容……
最後,只餘破損白骨一具。
那是雲遙的記憶。
那是雲遙在人世間最後的光景。
她便是如此,帶著近乎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去。
陰風仿似六年時間,蠶食她的血肉。
金貔正欲狂亂上前,文判擋下他。
「她的處罰,便是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做著奪走她生命的過程,與一般愚昧自殘性命而死的魂體一樣。」
文判才說完,雲遙的骨骸又慢慢凝聚起血肉,包覆白骨,使她重新恢復原貌,就像逆行之術,她醒來,走向巖面仰首覷望,再度攀上峻巖。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間斷?!
金貔不能亦不敢認真細算她面臨這般恐怖無助的死亡經歷總共有多少回,他沒有辦法!他甚至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呼吸!沒辦法抑制胸口湧上來的疼痛——
金貔吼出對自己來遲的懊惱悔恨,以及對她再也難以負載的心痛憐惜,化為星芒疾光,越過文判,飛向她——
巖面上,小小突石,自掌心斷裂,眼看又要再一次失速墜跌,她失聲尖叫,雙手在空中胡亂捉著——
總是空虛揮舞的纖巧小手;總是捉不住任何依靠的害怕十指,這次,沒有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