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錄音機還在運轉,等待中,她跟著輕哼起來。
「嘿,黎醫師,恭喜喔,總算給你等到了。」她在歌聲中,聽見前幾攤賣糕點的陳阿姨的聲音,她的唇畔,綻放燦燦笑花。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黎、黎、黎醫師,晴安來了啦!」那結巴的竟是阿琴嬸,阿琴嬸稍早之前見到她時,也是結結巴巴的,她略覺有趣地抿嘴偷笑。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輕輕算數的指尖一頓,她驀地抬起眼簾,仰著下巴,清瑩眸子對上男人流露驚喜又傷痛的臉龐。
黎礎又納悶地走在小街上,直到這一刻,才總算明白為何有人恭喜他。
那雙內斂犀利的眼眸,此刻正深情款款、含著傷楚的,落在面前這張秀致容顏上。
果真是她。她總算願意出現了——
他深幽的眸子來回描繪她的五官,最終,他的視線仍是落在那雙依舊柔美得恍若靜潭的美眸。
那長睫微翹,眼珠子黑白分明,那落在他面龐的眸光如此溫柔恬靜,怎麼會是一雙看不見他的眼?
他黑眸一熱,輕呵口氣後,修長的五指在她眼前一揮,那定在他臉龐上的眸光並未爍動,仍是直勾勾看著他的方向,卻對不上他的眼。
她的眼睛在外觀上沒有不同,像個視力正常的人,但卻看不見他。
他眼眸傷楚,靜靜地睇著她那雙美眸。縱然明白她早已看不見他,縱然也曾經在她眼前揮動五指,他心底仍有著切切渴盼,盼她能眨動眼睫後,告訴他這一切只是個惡作劇。
明知自己這番舉動很是傻氣,卻還是想要這麼做,好像不甘心似的。
是啊,他就是不甘心,不是他頑固,但要他如何甘心?
遲遲等不到來人的聲音,徐晴安微微困惑,她仰起的面容未移動半分,仍是看著他的方向。
不知道為什麼,她知道他就在她面前,她雖看不見任何東西,感受不到任何光影,但就是知道他站在她面前。也許是因為那終止在她身前的腳步聲,也許是週遭的氛圍改變了,也許是他深且長的呼吸,也許是他的體溫、他的氣息。
她說不出一個正確的理由,但就是知道,他在她面前。
前幾晚,她撥了電話給阿琴嬸,當阿琴嬸在電話中告訴她,他仍然每天在她店門口等待時,說她不心動、不心疼是騙人的,但她仍固執地認為自己不能讓他為了她的眼而難過不捨,若不是以安的一句童言童語問倒了她,她怕是永遠都想不通。
以安在她和阿琴嬸結束通話後,突然問她:「姐姐,我們為什麼要搬來這裡?為什麼不搬回去和又又住在一起?為什麼你不去店裡工作了?」
她不意外她會有這些疑問,於是回應她:「因為姐姐看不見了,黎醫師會難過的,姐姐不想讓他每次一看到我的眼睛,都要難過一次。」
以安「哦——」了好長一聲,像是恍然大悟般,然後語氣天真地說:「我知道喔,就像我受傷,你也都很難過一樣,對嗎?」
她當時愣了下,思索許久仍無法回應以安。因為以安說得對,當她受傷時,她確實會難過,因為她們是姐妹,因為她們是最親的親人,因為她愛以安,所以無論是以安受傷、生病,她都是緊張擔心,也難過的。
這幾天,她不斷反問自己,她希望礎又能夠不為她的失明傷痛的同時,她自己是否能在往後遇上以安生病時,也不難過呢?
不,她做不到,因為以安是她的妹妹,她很愛的妹妹,她如何能在她生病時,很平靜地面對?她都做不到了,又怎能去苛求他面對她的失明卻不能難過?
她仰著的臉蛋忽而垂落,面容低低的,像在想什麼,片刻,她抬起面容,語聲輕淡:「礎又,好久不見。」她驀地笑了聲,輕搖螓後又說:「不對,應該是只有我對你才是好久不見,以後都是好久不見喔。」
黎礎又瞪著面前這竟然知道他就在她眼前的女人。
她想做什麼?在消失多日後,她回到這裡是為了等他的到來嗎?現下這番話的用意又是為何?
「因為,我再也看不見了,所以我對你永遠都是好久不見呢!」她是笑著,卻覺舌根漫著苦澀。
她原來不是真的變得堅強,而是選擇去漠視自己看不到的事實,然而真正面對他時,才知道她其實還是很想依靠他,想告訴他,她一直都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而傷痛著。
「礎又,我在認識你之前,眼睛就受過傷,那時醫師說要雷射治療,但我付不起醫藥費,所以沒做手術。你第一次在醫院見到我時,提醒過我應該去檢查眼窩的傷口,我其實想過再回去眼科追蹤的,可是我沒有錢……談錢很市儈,但沒有錢,我連我的視力都救不回。」她心底很緊張,雙手擰著裙面,因為看不見他的表情,他也不說話,她無從得知他的想法。
良久,她才聽聞他像是歎息的聲音,她眼兒驀然一燙,淚珠滾出。
她站起身,往前探出雙手,碰上了他的胸口,她手心有些急切,帶點試探地略往上移,成功攀住了他寬闊的肩頭。她兩手微微往中間移動,摸到了他的脖頸,然後十指再向上觸碰,她捧住了他的面龐。
當她站起身時,他竟是莫名慌亂,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應該說,他有些害怕,怕她對他說:「你別再來找我。」
他深目沉沉睇著她,看她觸上他胸口,感覺她碰了他肩頭,然後那微涼的手心貼上他面頰。她淚水直直淌落,看得他心臟抽痛得無以復加。
徐晴安緩緩移動十指,淚中帶笑地說:「礎又,我一直記得很清楚,你眉毛很濃很濃;你有一雙又黑又澄亮的眼睛,是內雙眼皮,眼尾微微勾著,好像會放電一樣;你的眉骨下還有一道疤,顏色比你其他地方的膚色還要白了一點……每一個地方,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我就是……看不到你,而且,我好想看見你,好想看見你……」她驀然泣喘了聲,十指摸索到他頸後,她手臂略收後,環抱住他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