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然,這魂體,本就屬於佼佼者,錯置於人類軀體,暫時封住他的鋒芒,待淨化之後,他還有更重要的『來世』在等待他。」文判與池中魂體距離雖不遠,但聲音傳不到魂體那方去,目前魂體處於與世隔絕之姿,他毋須顧忌所言每字會被魂體聽見。
「每條人貅混種,泡過池,淨化乾淨之後,都被補償了挺不錯的神職,畢競他們亦是錯誤產物下的受害者,這一條,定也會成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淺笑。
「不只?」
「日後你我再見到他,可就不能像現在無禮直視,得跪地磕頭了。」
小鬼瞪大眼,心裡嘀咕:跪著磕頭?那是多大的神階呀?!
「文、文判爺。」幽冥中,傳來鬼差的尋人聲,擴散在偌大無邊的黃泉,這是地府特有的「無邊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並未加大音量,用平時說話聲,自然能與鬼差對應。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銀鑄的一樣……她說要來見方不絕,笑起來好可愛……」鬼嗓裡,充滿了結結巴巴的憧憬,那微顫聲調,擺明是因為有幸見到絕世美人兒而感動不已。
「最近不知哪兒來的法師,興起一套叫『觀靈術』的把戲,老是帶生魂下來,給咱們添麻煩,真是的。」文判身旁小鬼不滿地抱怨。偏偏那些陽壽未盡的生魂碰不得,下來之後還指名要見哪條哪條魂體,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過去。」銀鑄的?應該就是那只狐神口裡的小銀吧,銀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體姿勢及光芒沒有任何改變,他佇於原地,只是衣袖微揚,周景千變萬化,猶似走馬燈旋轉,刀山血池、銅柱油鍋,眼花撩亂地快速變動,待其緩緩止歇,文判所立之處,變成奈何橋畔,而鬼差口中讚歎的美人,用著嬌眸覷他。
「銀貅?」他雖以猜測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卻是了然知曉。
「你認識我?」銀貅偏著頭,很確定自己沒見過文判。
「不,這一世,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的狐神哥哥,從他口中聽過你。」
「是熟人就好辦事。呃……怎麼稱呼?」
「文判。」他有禮揖身。
她頷首。「我想見方不絕,可以嗎?」她很懂禮數,奉上絕美笑靨當見面禮,嗓音也放得柔柔軟軟,相當客氣,算是請求拜託了。
「他已經去他該去的地方,逐漸忘卻人間遭遇,興許,他也忘了你,這樣你仍想見他嗎?」文判不是欺騙她,而是陳述實情。「面對一個視你為陌路人的魂體,是件很難忍受的事。」尤其是曾經如此親密,面對面,他卻流露出全然不相識的淡漠神情,還保存記憶的那方,會很痛。
「……我只是想告訴他,他要當爹了。」
就只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來嗎?
難道沒有其它更私心的想法?
有的。
她想找一個借口,一個能再見他一面的借口。
「那已經是他上一世的事,對現在的他,沒有意義。」
「可是……我覺得他會很高興。」
「他聽不見的。」文判輕輕搖首,續道:「他此時沒有半分感情,不喜不怒不哀不樂不嗔不癡,眼不視物,耳不聽聲。銀貅,緣已盡,倆倆相忘吧。」
「見他一面就好,說完話我就走,我什麼事都不會做,不讓你覺得麻煩。他可以聽不見,可以不開心,但是我不能不說,不能不與他分享,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也有份呀。」閃耀銀髮襯托下的容顏,是黯淡的,雖然笑著,卻燦亮不了她銀瞳間蕩漾的薄薄水霧。
那不是眼淚,她不承認自己有想哭的念頭,她沒有。對於方不絕的死,她有難過,有震驚,卻沒有傷痛欲絕,他待她不好的怨念,依舊存在,她忘不掉那日無情的他,也不願意輕易原諒他,至少,在他放軟聲音向她道歉,求和地撒嬌討好之前,她絕不原諒他。
第9章(2)
文判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心軟倒是沒有,他衡量著拒絕神獸貔貅與賣個人情給她,所會帶來的差異結果。獸這類生物,只要不順它心意,試圖與它抗衡,下一瞬間,它的爪子便亮出,毫無預警撲殺而來;反之,她去見方不絕,並不會對現況有任何影響——
「也好,讓你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吧。」倘若,方不絕能聽見的話……
文判以同樣方式,袍袖輕輕一翻,景動人不動,銀貅眨了一下眼,方纔的暗紅色天空及縹緲白霧籠罩的血河,已不復見,變換成一處池畔。
任憑是誰,第一眼都會被池水中間的光芒給吸引注意。
「方不絕!」她立刻認出坐在那兒的人,是他。
「不能過去。」文判阻止她,右臂化成長長白煙,橫亙於她面前,笑容不減。「有話,在池畔說吧。」
「方——不——絕——」銀貅扯著喉嚷嚷,池並沒有多寬多遠,她喊得響亮,連池的對岸都能聽見,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沒有反應,別說眸子沒張開,連睫毛顫顫亦無,她不放棄,繼續喊叫:「方不絕!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你應我一聲呀!我是小銀呀一一你沒資格再排斥我了!你與我是同類,我們都是貔貅!你聽見沒有!我們都是貔貅——」
池水無風自漣,水漪由他盤坐之處圈圈擴散,沒入水中的長髮,極其緩慢浮動著,除此之外,方不絕一如石雕,沒有動靜。
「他……」銀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淺淺帶笑,臉上寫著「我無能為力」的無辜。
「他聽不到。」文判遺憾搖首。從最開始便告知過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頭,朝方不絕那兒圈嘴嚷得更大聲。
「我們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開心或驚嚇的表情呀!你這樣算什麼呀?!」越吼越生氣,對他的不動如山感到憤怒,內心深處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聽不見她的聲音!他不識得她!他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