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表板上,亮著時間的藍光,他刻意不去看,取出iPhone閱讀電子郵件,上網瀏覽公司最新的業務報告。
本以為她再稍睡片刻便回自動醒了,不料她似乎越睡越沈,螓首歪落,敲上車窗一記都渾然不覺。
反而是他被那清脆的咚響嚇到,轉頭一瞧,她幾乎整個人貼在車門。
她都不覺痛嗎?這樣還不醒?
夏柏又心疼又好笑,搖搖頭,伸手攬住她的頸脖,小心翼翼地將她身子擺正,然後傾過身,替她降下座椅高度,好讓她躺得更舒服。
「媽……」她忽然夢囈。「媽,不要……」
夢見媽媽了嗎?他俯望她,眉頭深鎖的臉蛋,在昏蒙的燈光下,顯得既蒼白又脆弱,他禁不住憐惜。
「媽……」她又喊了一聲,細微的、彷彿蘊著絕望的嗓音,揪擰他的心。
清瑩的淚珠自她緊閉的眼睫邊滴落,跟著,她開始逸出嗚咽。
夏柏頓時慌了。
他的妻居然在夢裡哭了,眼淚紛紛,聲聲哽咽,就連在睡夢裡也不平靜,連在夢裡也被沉重的憂傷壓得透不過氣。
他該怎麼辦?
他六神無主,腦海思緒飛轉,該叫醒她嗎?叫她醒來後,他該如何安慰她?她肯聽他的嗎?
正當他不知所措時,她搶先一步動作,陡然坐直身子,濕潤的眼眸無神地盯著前方。
「夢芬,你醒了嗎?」他柔聲問。
她聽見他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卻完全沒將他關懷的臉龐看進眼裡,她的視線彷彿穿過他,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樣茫然失魂的瞳眸,令他心痛。
「夢芬,你怎麼了?剛剛夢見什麼?」
她沒回答,看著他,看著不知名的前方,然後,她驀地打開車門,在他還來不及反應前,旋風似地奔下車。
「夢芬!」
他駭然注視她的背影,見她心神迷亂之際,步履踉蹌,跟著拐了一下,往前摔倒……
第8章(1)
當他趕到的時候,她已撐著身子站起來。
「沒事吧?」他焦急地問,試著扶她。「有沒有哪裡受傷?」
「我沒事。」她推開他。
他愣了愣,她的冷淡太明顯,教他一時不敢妄動。
夫妻倆默默搭電梯上樓,回到家門前,她探手在皮包裡找鑰匙,他在她身後看著,見她遲遲找不到,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正想遞給她,她恰巧找到了。
那串鑰匙,乾乾淨淨的,不帶任何綴飾。
他怔望著,不覺將拳心握緊,密密包覆自己手上這串,他的鑰匙圈,還掛著她親手做的小芬娃娃,而她自己的,卻將小柏娃娃摘下了。
她就這麼討厭他嗎?連他的娃娃也不願帶在身上?
她家人的事不想他插手,也不相信他願意答應岳母好好照顧她的真心,記得她斷髮那天,曾跟他說,遲早有一天會跟他離婚——
如此急著跟他撇清關係嗎?
夏柏咬牙,體內的血流冰涼,他有種錯覺,彷彿自己的生命力正一點一滴流失,看她憔悴,他也無法神采飛揚,她對他冷漠,他的世界便成一片荒蕪。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很不喜歡。
進屋後,夢芬沒多瞧他一眼,從冰箱裡抓出一瓶礦泉水,也不拿杯子,開瓶便對嘴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接著躲回自己房裡,門扉深鎖。
他孤單佇立,恍惚地盯著那扇阻絕他與她的門。
她在房裡做什麼?睡得安穩嗎?
很想進房看看她,確定她一切安好他才能放心,但他知道,她不會為他開門。
這扇門,是房門,也是她的心門,而她從剪斷長髮的那天,便毅然關上了。
他進不去,只能在門外徘徊,等待著,彷徨著。
他真的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悄悄在胸臆蔓生的情緒,似乎是恨。
他恨她如此決絕……
驀地,一道輕細的抽泣聲拂過夏柏耳畔。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定定神,細細分辨,才確定這哭音來自妻子的臥房。
她在哭泣,而且已經哭到無法自抑,否則不會傳出聲音。
他慌了,再也顧不得微妙的自尊,大踏步上前,叩響門扉。「夢芬,讓我進去。」
她沒回答。
「夢芬,你開門,讓我進去!」他持續催促。
「你……別管我,走開!」她嘶啞地下逐客令,嗓音微微哽咽。
他聽出來了,喉嚨霎時縮緊,語音變得暗啞。「讓我進去,夢芬,你聽話。」
「我幹嘛聽你的話?你走開,不要管我!」
怎能不管?若是他能狠下心不理會,也不會像個傻子一直杵在門外。
夏柏凜眉,提高聲調。「開門!你聽見沒?」
「不要命令我!」
「開門!」
「不要。」
「崔夢芬!」
她不再回應,彷彿鐵了心,任他在門外叫破喉嚨也不理會。
怒意與焦灼同時在夏柏胸口焚燒,火光映亮了他的眼,剎那間猶如魔鬼,森嚴懾人。
「夢芬,你真的不開門?」
沉默。
「既然這樣,你離門口遠一點,我要撞門了。」
「……」
「我數到三,你把耳朵捂起來。」他退後幾步,冷冽地倒數。「一、二、三!」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提足,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往前衝,側身以自己的肩膀撞門,砰然巨響,結實的肌肉激烈疼痛。
「你瘋了?!」崔夢芬在門的另一邊尖喊。「你怎麼能這樣?」
「那你開門,你開不開?」他沉聲威脅。
「……」
「不開我就再撞一次。」
「你……神經病!」
「怕的話就把耳朵捂好。」
他撂下警告,跟著,同樣的步驟又重來一遍,這回,門被他撞開了,門板裂開一道縫。
崔夢芬呆坐在床上,駭然注視逆光出現在她眼前的男人,他昂然挺立,面容半邊落著陰影,顯得格外冷峻,隱隱帶著幾分狂妄,他像是中古時代的武士,堅決守護自己認定的那個人,誰也不能阻擋。
他真的瘋了!這個男人是瘋子……
她怔忡地瞪著他,思緒凌亂如麻,蒼白的唇瓣陣陣輕顫,像風中即將凋零的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