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雨過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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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頁

 

  跑出了城,黑夜無邊,北風狂掃,風裡夾帶冰涼的冷雨,吹得她臉頰發疼,久未進食的她上氣不接下氣,仍是緊緊追隨著。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頭,就是踩進土坑。她頭好暈,氣好亂,雙腳止不住地痙攣著,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驀地左腿筋繃緊,再也邁不出腳步,碰地一聲重重跌落,栽進了一灘泥水裡。

  她不敢稍停,忍著腳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撐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許,又不支趴落,讓泥水濺了一頭一臉。

  遠遠地似乎聽到吵嘈人聲和腳步聲,那些壞人追過來了。

  「你快回去!跟來做什麼?」急促的吼叫聲從頭上傳來。

  她慌張地抬起頭,他那麼高,天那麼黑,她看不到他的臉孔。

  「吳國……」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吳國。

  「你沒聽到他們追來了嗎?我命都沒了,怎麼回吳國?」

  那是她沒聽過的兇惡口氣,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亂驚恐,伸長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擺。

  「滾!」不料他一腳踢了過來,那強勁的力道不但踢開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這樣死纏不放,我一下子就會讓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劇烈顫抖。她懂,他跟她解釋,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過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過野草;她驚惶地聽他快步離去的聲音,明白了耗盡力氣的自己,是絕對不能跟著他的。

  可她想告訴他,盡量跑吧,逃離了後面壞人的追殺,她會循著他的足跡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邊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會走到他的吳國家鄉,然後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尋他……

  這麼長的話,教她如何一口氣說出來?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盡全力站起來,拖著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離去的方向。

  「你還來?」他陡然停下腳步,隨著他的暴吼,黑暗中銀光一閃,她身上某個部分頓時撕裂了開來。

  她悶哼一聲,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傷在何處。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劍!閃亮,鋒利,他拿來幫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劃出簡單的流水紋。

  她捏陶,他刻紋;他是一塊泥,她也是一塊泥,他們在彼此的裡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滾就滾!不要像塊爛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窮兇惡極地狂吼,雙手用力一揮,毫不留悄地將她推跌倒地。

  好痛!這是總是溫和微笑的他嗎?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認錯人了?

  「吳青?」她虛弱地仰起臉,頭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急促的腳步踐踏著她的心,雜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來,踉蹌走了兩步,卻見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早已隱沒在暗夜裡,她看不到他離去的方向,也尋不回小山頭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渾身泥污,隻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風如刀,穿透她的肌膚,直直刺入了骨肉深處,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卻嫌她污穢,不敢碰她。他們做了一個繩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樣地扯曳,一路將她拖進了曲阜。

  「說!陽虎往哪兒逃了?」一個威嚴的男人兇惡地問她。

  她搖了搖頭。她根本不認識陽虎。

  「吳青呢?」

  她也搖頭。他們要殺他,他不逃怎麼行?

  「什麼都問不出來,給我殺了!」

  「請問大人,該怎麼殺她?任誰碰了她都會倒霉長瘡啊。」

  「笨!不會射箭嗎?拖去外頭,別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殺不得!殺不得啊!」一個胖胖的身形跑了進來。

  「咦!這不是咱季孫家最不長進的賣陶阿陶嗎?」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孫陶拿手背抹淚。「堂哥哥啊,你去國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總算回來趕走陽虎逆賊了。」

  「你好像不是來看我的吧?」季孫斯涼涼地問道。

  「這個……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孫陶哈腰陪笑。

  「你怎養了這個醜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醜又髒,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讚歎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燬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繩圈,才剛碰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碰也不敢碰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洩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聽說兩個躲進房裡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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