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雨過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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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頁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髮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髮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髮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乾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淒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曬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裡,隱約聽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遊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於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裡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於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鬍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

  「嚇!竟有如此貌醜老嫗!」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鬍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聽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於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製。

  鬍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讚歎,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鬍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鬍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睛,望向天空,那裡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璨,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裡。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乾涸數十載的淚水湧了出來,流進了嘴裡,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隻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裡,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裡,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殞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

  第10章(1)

  「泥泥兒!」

  誰在喚她?那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迷離,卻又顯得急切、激動,不絕如縷地鑽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喚她,想要她回頭……

  不!她明明是竇雲霓,生於明朝永樂二十年,經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統五年,怎麼會變成了孔夫子時候的泥泥兒呢?

  可臉上不斷滾落的淚,還有胸口錐心的痛,又是從何而來?

  泥泥兒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卻也得到了解脫,從此不必再面對人世的苦楚。

  願永世不再為人。她聽到自己這麼說著。

  「好,本王成全你。」閻王如此答應她。

  「泥泥兒……」那聲音更遠了,原是焦急的呼喚,轉為微渺的低喃。

  吳青?他在哪裡?她極目望去,尋索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試圖找出呼喚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見了的離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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