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師妹們「教訓」了一番,上官淨心口再次發熱,氣沖丹田,鬥志再起。
追上去!
是的,再怎麼樣,她都得向他討個說法,又或者……討張休書。
※※※
再次踏出南蠻莽林時,上官淨吁出口氣,將含在口中的薄荷草嚼細吞下。
天色已暗,她沿著以往走慣的路徑,在一彎月牙與滿天星子的陪伴下爬上梯田坡,找到那條箭涇,她往水源頭走,回到位在箭涇上游的竹塢。
「小姐。」
她才走進那片藥圃和菜園,身後立時傳出聲音。
上官淨旋過身,對燕影微微頷首。
「小姐終於回來了。」語調平靜無波。
上官淨略偏著臉端詳他,狐疑問道:「燕影,你在笑嗎?」她似乎看到他嘴嚮往上翹了一點點,但只有一點點。
「是的。屬下在笑。」鄭重回答。
「噢……那很好。」
「是很好。小姐再不回來,等主子哪天想通了,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到那時,小姐不肯回來也會被扛回來。」
她很確定,他剛才想說的是「下流手段」,但「下流」二字突然模糊掉。
臉發熱,她深吸門氣。「……他還好嗎?」
「很不好。」燕影快答。「從裡到外,整個都不好。小姐請小心應付。」
上官淨還想再問,燕影八成覺得已盡到提點之責,倏地一閃身,又沒入夜中。
「小姐?」走了一個,再來一個,朱玉在門邊探頭探腦,不太確定地低喚。然後,她終於看清楚,圓潤臉蛋綻開笑,喜不自禁地衝出來。
「小姐小姐!真是您、真是您!嗚嗚……怎麼去那麼久?主子都回來了,您怎麼現在才回來?小姐……嗚……主子好可怕,他都不說話,動不動就亂打雷,小姐不要不理他嘛,您不理他,大夥兒全遭殃,好可憐啊……」
小丫鬟潤嫩身子撲進小姐懷裡,像要替主子抓牢般,抱得緊緊的。
上官淨歎了口氣,淡笑著,安撫地拍拍小丫頭的背心。
「朱玉,我一路趕回來,滿身滿面都是塵土,得弄乾淨啊,可以幫幫我嗎?」
小丫鬟拾起圓臉,眨著圓眸,衝她咧嘴笑。「包在我身上!」
※※※
正確來說,是包在牛大和大元、雙子、小三子等幾個紙僕身上,朱玉僅出一張嘴使喚這個、指教那個,才一會兒功夫,灶房那邊已燒好熱水,提到竹塢西翼的一間客室裡,上官淨在那裡好好浴洗了一番。
按例,朱玉丫頭仍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把自個兒底細全攤了,上官淨才知她之所以能化作人形,皆因紙人身上多了鳳錦的三滴鮮血。
「小姐,那個……主子他是認真的,雖然他……他、他很可惡……但他有認真啦,您氣一陣子就好,別一直氣他氣不停,好不好?」
「可惡」二字說得非常之小聲,還東張西望了一下。
她如果一直氣不停,也就不會回來。上官淨拭乾發尾水珠,換上乾淨衣物。
回南蠻這一路上,她不斷想起鳳錦曾說的那些話,那些彷彿對她表白,卻又模糊曖昧的話語。
他說——
若無情意,在一塊過一輩子,死死綁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還說——
所以啊,寧願這麼病著。遇不到心裡那個人,一輩子邪病纏身,那也無悔。
當時的他正設著陷阱誘她跳入,如今回想,卻覺那些話深刻入心。或者……他說的是真的,他想跟她綁在一起,過一輩子,皆因有情,因已遇到心中之人?
夜更深,天際寶藍一片,蟲鳴聲不絕於耳。
她足下無聲往竹塢東翌走去,五、六個紙人躲在柱子後好奇探看,全被朱玉一抓再一抓地拖走。
她跨進主人家的軒房,沁涼夜風由她身後拂入。
關起房門,她走到裡邊的寢間,原來是有一整幕漂亮的木珠簾子作分隔,但簾子已毀。她依稀還能聽見成千上百顆的木珠墜地跳動的聲響,心一抽,不禁輕歎。
「誰……」紗帳內,那男子厲問。
鳳錦從未如此病過。
玉靈峰頂上大放異輝,加上他很故意地虐待自己,什麼日子不好選,偏選十五月圓之日,這麼折騰下來,幾乎將他掏盡。
他首次嘗到「空蕩蕩」的滋味,以往充盈於每個指端的氣全都消殆掉了,他像被刨空的容器,當夜,他痛到暈厥,連在夢裡都痛,因夢中有她,讓他恨恨追著,怎麼也不願為他佇足。
這些天一直如此,彷彿就這樣了,也不知有無愈好之日。
當他察覺到那聲歎息時,那人已靠得太近,就在紗帳外!
「誰?」竟能躲過燕影溜進他的軒房!
他冷冷瞇起眼,正欲起身,垂紗在這時被對方只手撩開,來的是一名女子,青絲披散,穿著單衣和背心,腰間繫著細帶,她微微側身,月光於是鑲上她的臉,在她眸底跳動……鳳錦看傻了,上一刻的冷厲不知滾哪兒去,他喉結上下滑動,表情很呆滯。
「你……你、你……」
「我回來了。」上官淨淡聲道,神態一貫沉靜。她其實險些說不出話,因為他瞧起來確實如燕影所述——很不好。
他的臉紅痕滿佈,雙頰明顯凹陷,似乎連呼吸都頗感吃力。
她大剌剌地坐下,不由分說便抓住他的手,指按在他的脈上。
脈象虛沉,病態橫生,她還想再探,男人陡地收回手,鳳目凜瞪。
「你不是說南蠻太遠,不回來了嗎?還來幹什麼?」
「我不得不回來。」她語調冷冷清清,藉著淡薄月光打量他。
鳳錦心一驚,衝口便道:「你要想回來討休書,三個字——辦不到!」
「為什麼?」她問,邊脫下自個兒的鞋襪,雙腿縮進紗帳內。
「……什、什麼為什麼?」竟然結巴?!他不滿地蹙起眉峰,兩眼不由自主地盯著妻子雪潤的腳趾頭。
上官淨靜瞅他好半晌,清淡嗓音突然道:「我好氣你、好恨你。你知不知道?」
明明不是月圓之夜,鳳錦卻覺得喉中泛甜,都快嘔血了,雙目、兩耳和鼻問同時漫進一股熱氣。便如七竅欲要滲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