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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1)

  第一次離開,他還不到十七歲,還不太明白,心沒有太大的傷。

  現在呢?

  火車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鎮車站,夜色太濃,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車廂中的男人默默望著車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點怔忡。這裡是歐洲某個小國。這幾年他幾次孤身在火車上奔赴各國,多少次像這樣深夜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站?或者某個城市的機場,靛青的夜閃爍著橘黃的燈光?

  似乎總是深重的夜。這些年來他感覺總似置身在深寂的午夜裡,濃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後,她是否見到那個人了?

  她應該早就與那個人重逢了吧……

  他閉上眼,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憊,又似憂傷。

  喀地一聲,包廂的門被打開,有人探頭進來。

  「啊!有人了,對不起——咦!」輕輕一個低咦,像似驚訝。

  「啊!是連!」另一高亢的女聲興奮地脫口叫出來。

  那時候,他還不到十七歲,還太年輕……

  「開門!連明娟你還不快開門!給我出來!」下午一點多,連家吵吵鬧鬧的,連明彥用力敲打著浴室的門,催促霸佔著浴室的姊姊出來。

  「走開!我現在很忙!我得趕快準備好,趕去接若水!」

  「你給我出來!」沈若水!沈若水!沈若水!這個名字他都聽明娟提了快一千次了,耳朵都快生繭。

  「什麼事這麼吵吵鬧鬧的?」連母走過去。

  「明娟啦,在裡面都快一個小時了!我要用洗手間。」

  「明娟?明娟?」連母輕輕敲兩下浴室的門。

  喀一聲,浴室門終於打開,連明娟總算出來,不情不願的。

  「叫叫叫的!跟個女孩似,你不煩啊!」拉長臉對弟弟抱怨。

  「你幹麼在浴室待那麼久?!我看你那個臉怎麼整都一樣啦。」連明彥不馴地回一句。

  「你——媽,你看明彥啦!」連明娟轉跟母親告狀。

  「好了,你們兩個別再吵了,快點準備好,到音樂廳之前先到你阿姨家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可是我要去接若水……」

  「又是什麼弱水強水的。」連明彥攪和。明娟老提這個朋友。「我看她一定長得三個頭四個眼睛兩個鼻子——」

  「你少胡說!」連明娟給弟弟一記白眼。「人家若水很漂亮的,你看到了不要偷偷暗戀人家。」

  「嗤!」連明彥嗤一聲,像是不以為然。

  女孩子長得都是一個樣,不是圓的就是扁的,還有一些長的跟方的,反正都差不多。這個叫沈若水的,大概也跟明娟差不多,圓圓暖暖的,跟他音樂班的那些女生和他爸媽的那些女學生一樣。

  那個晚上,他就看到她了。

  江潮遠的演奏會,整個音樂廳滿座。演奏會快開始了,他們早都已經坐定,明娟才匆匆走過來。連明彥看著老姊匆匆進來,一路匆匆跟著座上的同學朋友招呼,身後跟著一個女孩,遠遠看,面容有點冷清。等她走近了,他一下子感到她身上那種微淡的疏離感,跟他知道的那些女同學、還有明娟以及他爸媽那些學生那種生活豐足不愁世事而顯得溫暖的感覺很不一樣,顯得冷,還有一點距離,跟他們像是不同世界的。

  他看她對他父母招呼問好;她也對他笑,但即使她在笑,他還是感到她身上那種微淡的疏離感。

  演奏會後,明娟也把那個沈若水拉去了;她以為沒有人注意到她,但連明彥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很快地他就注意到她的目光有意無意總會掠過一個人——那個江潮遠,這個慶功宴會的中心人物,即將變成他表姊的未婚夫。

  「你在喝甚麼?」連明彥走過去。她也是學音樂的吧?八成跟明娟、還有他音樂班那些專修鋼琴的女生一樣,仰慕崇拜江潮遠。

  「這個。」她搖搖酒杯。「你要不要嘗一口看看?」微仰起頭望著他,卻把他當成小孩,立刻說:「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媽看見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這話讓他有點懊惱,抓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彥……」她嚇了一跳,脫口叫出他名字,眼光連忙逡巡左右,發現沒有人注意他們,鬆了一口氣說:「你年紀還小,別亂來。」還是把他當成小孩。

  這個叫沈若水的!她不過大他一歲,卻把他當成小孩。

  連明彥不禁「嗤」一聲。

  「這才不算甚麼!比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過。你應該試試『曼哈頓』,當然是純的,那才叫喝酒。」抬著下巴,高傲地說著成熟大人的話,微睨著她。

  這……算是他們——他跟她,第一次的相遇吧?

  後來在藝術大學他又遇到她。通過他阿姨的介紹,他爸媽請大學裡一個老師指導他的小提琴藝。

  「你要去約會對吧?約在哪裡?對方是愣頭愣腦的大學生嗎?」連明彥邊說邊往她靠近。

  她往後挪開了一步。

  「幹嘛?」讓他有些羞惱,抓住她的手。「我身上又沒有瘟疫!」

  「對不起,我只是習慣……」她掙開他。

  他盯著她。看深了,探見到她眉宇間那早顯的滄桑和憂鬱。

  「你知道嗎?」他沒笑。「你是個無趣的女孩,比莫札特還乏味。」

  「啊?」

  「沒有人這樣對你說過嗎?」連明彥認真起來,聲音冷如冰,態度也顯得冷。「沒有人知道你心裡在想甚麼,笑跟哭差不多,隨身帶著一把尺測量著和別人之間的距離;而且,才十五歲,就一臉二十五歲的滄桑冷淡,對甚麼都好像無動於衷、沒所謂;我真搞不懂,你這樣也算是青春嗎?」

  她發愣著,一直沒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不反駁我?」等不到她的反應,連明彥顯得躁怒。

  她還是沉默。

  「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不開口反駁我?」他再蹙起眉,更顯暴躁。

  她的不坦誠,令他不耐;她的太坦誠,反又使他覺得不愉快。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否認或附和,都可以。他不習慣別人對他這樣的沉默;他所處的世界,欣羨的、讚美的、稱仰的、鼓動的,一直是很有反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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