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綺南雁匆匆回頭瞥她一眼,便端起湯碗。
穿過爐灶旁的小門,便是簡單的桌椅床鋪。他把麵食擱在桌上,示意她坐下來。「吃點東西,然後就先歇息吧!」
璇瑩依言拾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著。
人生際遇果真是變幻莫測。白天她還哭倒在奶娘懷裡,身上披著珠紅翠綠的嫁衣,而後換裝在丫頭掩護下逃走,又從客棧裡被轟了出來……好像只是轉瞬間,到了夜裡,卻已身在杳無人煙的山林,吃著綺南雁親手為她做的清湯拌面。如果……
不是楊興岳死了……
「怎麼了?」見她又開始掉淚,綺南雁蹙起眉頭,吃不慣嗎?
「很好吃……」璇瑩哽咽著,又吃了一口。有人因她而死,她卻依然活得好好的,吃著心上人煮的麵食,還覺得很美味,她應該吃嗎?她可以吃嗎?還是應該放下一切死掉算了?
隨後,綺南雁抱她到床上,怕她頭髮濕了,容易受寒,便找來布巾一遍又一遍擦拭,又從爐灶那兒裝了盆火炭,一邊烘、一邊梳理她的長髮,直到完全乾燥為止。
她真是累壞了,趴伏在枕頭上,不知怎麼竟睡著了。
彷彿墜入一張掙不開的網,入睡後,惡夢便緊緊捉住她不放。
她身上又滿是血,最初是由腳底開始,逐漸蔓延至她的大腿,繼而包裹了她腰身,最後竟漫過她的頸項。她驚駭地睜大眼眸,低頭瞧去,她的手已化為白骨,掬起一泓腥味撲鼻的鮮血,從骨縫間流洩而下。她尖叫,拚命尖叫,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我在這裡。」溫柔醇厚的呼喚隨著深深的擁抱,終於將她拉出惡夢。
璇瑩倏地睜開眼,才發現綺南雁早已拉起她,將她揉入懷裡。她靠在他胸前,低低喘息。
「我作惡夢了……」她蹙眉呢喃,額頭爬滿了汗。
綺南雁將她抱得更緊,低頭埋入她頸間的發瀑。她連睡夢中的神情也充滿驚懼。向來無憂無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該如何承擔一條人命的重擔?
全該怪他,都是他的錯。
心痛、懊悔、自責,盤據他所有知覺,不斷撕扯他。
他明明可以幫她的,在秀川時,為什麼不單純守著她就好?或是乾脆不顧一切帶著她私奔?起碼,也該在她來客棧找他時親自送她回去。他能為她做的明明那麼多,卻什麼也沒做,讓她承受這種折磨……
「來。」他拉開被褥,臥倒在她身畔,伸臂將她圈在懷裡。「不是非要你睡著,但至少要好好休息……」他讓她側身抱著他,頭枕在他臂上,兩具身軀親呢地交纏。「我會陪著你,到你醒來之前都不會走。」
「好溫暖……」璇瑩吁了口氣,伸手攬上他胸膛。作夢也沒想到,現在抱著她的、溫柔得不像話的,真是向來拒她於千里之外,那個只對她冷漠、只對她無情的綺南雁嗎?
「睡吧,什麼都別想。」他輕撫著她的發。
「我聽到心跳聲呢……」她不可思議地摸著他心房,忽然笑了。
「安心睡吧!」他親吻她的頭髮,也跟著她笑。
只要能讓她笑,笑得像從前一樣,取走他性命也可以,要他上山下海,做什麼都行。這是他欠她的。
第6章(2)
***
風和日晴。
前些天還在那兒狂奔怒吼的滾滾黃濤,現又恢復成清淨澄澈的小溪,蜿蜒伏臥於山間,如銀河清淺,閃爍流光。
璇瑩脫了鞋子,捲起褲管和衣袖,興沖沖地踩進水裡,踏過溪底一塊又一塊圓石,逗著水裡悠遊而過的小魚。
綺南雁待在溪畔,靜靜陪著她。
看她踢濺而起的水花,不時低頭綻露笑顏,身上穿著寬大的粗布長袍,披散長髮,如此簡素粗陋,她似乎不以為意,單純天真之中,卻添了些惹人憐惜的柔弱。
他沉吟著,神情掠過一絲苦惱。
短暫歇息幾天,她總算恢復了點精神,驚懼的容顏不再蒼白,夜裡也不再痛苦地囈語連連,只是向來無憂的笑容,似乎少了那麼點……光彩。
璇瑩赤著兩條光裸小腿走向他。
「欸,要是每天都這樣就好了……」多涼快啊!
「要不了三天,你很快就玩膩了吧!」綺南雁凝視她。
「誰說的?」璇瑩皺皺鼻子,朝他揚起燦笑。她這輩子最快活的,就是這幾天和他在一起了,以後……以後也不曉得會變成怎樣呢!
綺南雁一語不發地看著她。不知是否他多心,總覺得她那抹笑一點都不像打從內心發出來的,有些空洞、虛假。
他不願拆穿,沉默地起身。璇瑩也放下褲管,穿上鞋襪。
「綺南雁……」她忽然拉住他手臂,不待他反應,便投入他懷裡。「我不能永遠躲在這兒……」
感覺到他身軀倏地一僵,她抱得更緊。
「我逃婚、離家、殺了人然後消失不見,我爹娘一定很煩惱……」對方是鎮遠將軍的二公子,弄得不好,說不定還演變成朝廷紛爭呢!她再怎麼任性頑劣,也不能不孝至此。「我不能一走了之。」
「你想回去?」綺南雁垂眸瞧她,淡漠的眼神口吻,彷彿又回到從前那事不關已的模樣。
「嗯。」璇瑩有些忐忑地望著他。
「回去之後,你也許會被關進大牢。」他沉聲道。
「我……會死嗎?」她臉色一白。
「應該不至於。」
綺南雁面如寒霜。按理,她是權臣之女,貴族犯法,自有一套擺平事端的規矩,丞相若是有心護女,她連根小指頭都傷不了。
只怕,史丞相若是無心。
皇上近年擺平了外戚之患,便把野心放在邊防外塞。史丞相欲與鎮遠將軍府聯姻,不正是為了拉攏彼此?偏偏親沒結成,反倒成了冤家,史丞相若想平息鎮遠將軍的憤怒……該怎麼做才好?
史已禮是會為了寶貝女兒,與鎮遠將軍反目的人嗎?綺南雁沉思。
過去,他總為了令孤雅鄘四處奔走,不僅經常深夜入宮面聖,也認識這位老奸巨滑、深沉如海的史丞相——這老傢伙眼裡只有朝廷,他把皇上的霸業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若說犧牲一個女兒就能握住一位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