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香蘭哽咽一聲,轉頭埋進丈夫的胸懷裡。「修郎!你瞧,我就說露兒一點都沒有把我們當爹娘啊。」
聽到她這麼說,湛露心慌極了。為什麼娘會這麼認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的嗎?她從未吵鬧,從未不滿,從未要求過什麼,這樣還不夠乖巧嗎?
他們這麼快就討厭她了嗎?打算不要她了嗎?這個想法,讓她瘦弱的雙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寒冷,飢餓,她怕的是什麼呢?
「露兒。」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摸摸她的頭,慢慢道:「露兒,你知道嗎,我和你娘……是很疼愛你的。」
他微笑道:「我們沒有帶過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許是有些手忙腳亂的。但是,就算我們不曾為人父母,也能夠發現到,父子或母子之間,好像不是我們這樣的呢。」他牽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淚水。
湛露猛地抬起頭臉來,表情是疑惑又緊張的。
「露兒,」他溫笑喚著她開始習慣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們。你總是那麼聽話,那麼乖巧,不曾對我們敞開心胸……你不會哭,卻也不會笑,這樣的話,跟人偶有什麼差別呢?」
她直直地凝視著溫柔的爹親,然後又移動視線,望著眼睛紅腫的娘親。
「露兒,你可以對我和你娘撒嬌,你可以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所有情緒,不要那麼壓抑。沒有孩子會對爹娘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現在告訴爹,你識宇嗎?喜歡這本書嗎?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極為緩慢且不自然地道:
「不,爹,我不識字。只是……我昨兒個經過學堂,聽見裡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書裡念到我的名字,我請夫子幫我把書名和我的名字寫下,想在書櫃和書裡面找到同樣的……字而已……」
講到最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雙目和娘一樣,跑出很多水來。
她被自己嚇著了。奇怪,她怎麼會哭了呢?為什麼她要哭呢?
張著大眼,她簡直不知所措。
香蘭見狀,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哭吧,露兒,在娘面前哭,不要緊的,你別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嗚嗚……」
「娘……」她喚著,嗓子沙啞。娘的心跳打動她的胸口,好似這瞬間她才發覺,原來彼此的距離可以這麼靠近。
雖然住在同一間房子裡,但是她把自己隔得遠遠的,因為……因為……因為她想,或許有一天,爹娘會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負人的乞丐對她說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丟掉的孩子」。
她長得不漂亮、不可愛,又很沒用,什麼事都不會,所以她的親生爹娘才會把她丟了。她只是覺得,有那麼一天,她還是得回到廟口,還是得躺在污穢的地上發抖,還是只能等著人家施捨餿飯。
還是得自己一個人……很孤獨、很孤獨的……
其實,她不怕餓也不怕冷,只是怕沒有人喜歡她罷了。
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決堤了。湛露幾乎無法喘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說給爹娘聽,只是將小小腦袋里長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來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沒人喜歡我啊……我沒用……不應該被生出來,不應該存在……所以……所以才會被丟掉啊……」
「亂講、亂講!他們不喜歡你,娘喜歡你!娘好喜歡好喜歡你啊!」像是在回應她對女兒的「喜歡」,香蘭緊緊抱住她,大哭出來,「你如果不被生出來,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麼辦?我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啊……」
湛露只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給絞緊了,在廟口前那艱苦的乞討生活,也不曾讓她流過這麼多淚水。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溫暖的掌心有粗粗的繭,斯文的爹,拿起鋤頭辛勤耕田,也許,有一點點是為了她……也許……
她凝視著眼前她叫了兩年「爹」的男子。
「露兒。」他露出屬於爹親的笑容,用另邊沒拭過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輕撫她的頰吸取涕淚。「你在爹娘心中,永遠是最美麗、最特別的;你的親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們沒有緣分而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價值,至少對爹而言,你是個可愛的女兒。答應爹,以後別再這麼看輕自己。」
他始終柔和地回應她的直視。
「就算是要花幾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將我們當成你的爹娘,那我們就很高興了。」
爹說,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頭。
不到十歲的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麼。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將她們抱上床榻,然後三個人就這樣擠在一張木板床上。
外頭開始下雪,但她卻沒有感覺到寒冷。左邊是摟著自己的娘,右邊是摟著娘和自己的爹。
這就是一家人吧。她朦朧地想著。
※ ※ ※
後來,爹開始教她識字和唸書。自己只要認識一個字,就能讓爹娘喜悅地討論一整天。她從來不曉得,原來識字會是這麼厲害的事情;她慢慢地變得會笑,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平凡無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麼樣地重要……
自己能做些什麼,能有什麼用處,又有何種價值,她願意努力尋找,要有自信,不會認輸,不輕易放棄或者逃避。
因為,她想做一個讓爹娘能夠驕傲的女兒……
「爹,娘,女兒來看您們了。」身著素衫的女子,佇立在墓碑前輕聲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守護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裡浮上一層薄薄的濕氣。良久,她輕聲道:
「……爹娘辭世的時候,我好傷心好傷心,我終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麼令人肝腸寸斷的事……我做他們女兒,才不過六年多的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