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自小一同長大,卻總覺得此人教人難以捉摸透。不在於他特別深沉,不,他一點也不能說是深沉,事實上,這人,這個叫周樞是永昌公兼國丈的三子,幾乎可說是他所有接觸過的人裡,最為坦誠的人了。
他坦誠,但他仍然像個謎。
周樞,字寬敏,現年二十。因為近幾年四處遊學兼求醫,難免耽誤到婚期,雖是耽誤了,卻仍是京城貴婦圈裡熱門的佳婿人選,塚世極優,背景夠硬,雖不能襲爵,但定然有一世絕頂富貴可享。
當今皇后是他親大姊,後位坐得牢牢的,還育有三個嫡子,別說今上對周家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下一任帝王,沒有意外的話,必是皇后所出的三子裡的其中一位。那麼,周家在朝廷上的風光,再延續個三十年也沒有問題。
這樣的一個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為了政治考量,周家不可能在這一代再有子女與皇室婚配,那麼,除皇室外,哪戶高門配不得?何至於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功高震主、權高遭忌之類的詞兒,未來雖然極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對的大問題,但現在就考慮這個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麼猜,都想不透國丈公以及周樞兩人定這樁不怎樣的親事,是為了什麼。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歲,在輩分上,卻得叫二十歲的周樞為舅舅……當然,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當真敢向皇家嚴格討論這種輩分稱謂的問題——尤其當兩人年紀如此相近,輩分卻差了一輩時。這種事,就別明擺計較了吧。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七皇子當然直呼周樞的名字,而周樞也不是個二楞子,當然從來不會以國舅爺身份自居,見面永遠恭敬地尊一聲「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時心情大好,非要周樞直呼他的名字,周樞也只是笑笑卻不肯順他。
直呼皇子名字這樣的恩賜,任他有再大的膽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種榮華富貴,他不必太有雄心壯志,而他不甚健壯的身體,也讓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沒能挑一樣去下過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長輩們不忍心。反正他已經有一個極為出息的皇后大姊,以及兩個在官場上表現出色的哥哥,整個周家,總不好將世間所有的好處都給佔了,養出一個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辦差的閒暇時,都喜愛來到周樞養病的莊園與他泡茶閒談。當然,倘若周樞是個一肚子草包的純褲,他是懶得搭理的。這周樞嘛,怎麼說呢,看不出有那種經綸滿腹的樣子,偏瘦的身材,好聽點叫玉樹臨風,難聽點就是風一吹就只能迎風搖曳,弱得緊。
洪霄王朝的男子以體健為美,國朝雖承平百年,但仍然保有當年馬上得天下的栗悍之氣,貴族子弟們或許不必出口成章、詩書滿腹,但能挽弓、能跑馬、會劍術、會博擊等等能夠具體表現出身體素質的才能,是非常受推崇的,每年由皇家舉辦的各種體藝大競賽,更是全國年輕人絕不錯過的盛事,人人爭相參與,俗稱「武科舉」,能在此中勝出的才俊,前途將不可限量。
文興武盛,是洪霄王朝的特色。
可惜,這周樞,文方面從不出彩不說;武的方面,更是別提了。他,就只是個身體不好的平凡貴族子弟,反正周家也不靠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好好活著,能活到壽終正寢,就算是他最大的成就了。
「請用。」將沖泡得正好的香茗端給七皇子,有些得意地介紹道:「喝喝看今年的春茶如何。」
「能被你這樣笑著介紹的,想必是極好的,比往年泡製的都好。」七皇子笑了笑,端起茶盞,先聞了一下,才小啜了一口,細細品嚐。「果真是極好的。」
「今年春雨恰當,茶樹長得特別好。這茶,自然比往年都好了。」
「沉浸在這樣風雅的事裡,也不是不好,但它可不是個事業。寬敏,你今年也二十了,俗語說成家立業,雖然沈家不是什麼良配,但老爺子既然為你定下了親事,我縱再有不滿,也不多說什麼了,所以你也算是成家了。那麼,關於立業一事,你有什麼想法?」
「立業?我周家也夠顯赫了,不必再多我一個來錦上添花……更何況,也不一定添得上。」
「我從不認為你是沒有才華的。你缺少的,只是一種進取的銳氣。」
「長年為我調養身體的林太醫打我小時就吩咐我,心緒不宜有大起大落,最好常常心平氣和。於是我父親總是讓我學琴、學棋、學茶道,只求一個心定。」周樞微笑地看著七皇子,以一貫坦然的姿態以對。「殿下,我們一同長大,我是個什麼樣的,你還不瞭解嗎?」
「自然是瞭解的。但總是忍不住有些期許,希望你能改變一些。」
「有什麼好改變的呢?周家現在這樣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了。」
「不是周家,是你。」七皇子將杯裡的茶喝完,定定地看著周樞,深沉的眸子裡含著一種難解的意味。「寬敏,以後……我希望於公於私……我們都能如此相契,不是周家,是你。」再次強調。
「哎啊……那,可是麻煩極了呢。」歎氣,又歎氣,眼眸眉間,帶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唇角那苦笑的弧度,壓出了嘴角兩邊淡淡的梨渦,讓他顯得那麼孩子氣,又……很迷人。
七皇子仍然看著周樞,想著這個只是有點斯文、有點俊秀,氣質溫潤,白白弱弱地一點也不武勇健美的男子,怎麼,就這樣讓人覺得舒適呢?
「如果,將來……你知道的,我不會放你一人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