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個空殼子,愛恨繾綣被言靈刮散,鏤刻得再深刻,用盡氣力抓在手心,到最後,依舊什麼都不留。
不。
有痛。
深刻得彷彿鐫鏤在魂魄上的痛,似箭雨、如刀陣,疼得他無法控制地劇烈抽顫著。
為什麼會這麼痛?他疑問著。
痛楚如刃,從心間剛向魂,碎成段,粉成末,他明明還存在著,卻感覺似乎失去魂魄,化作煙,向四面八方尋找著她的身影。
她?
她是誰?
他又是誰?
他頓住,有抹倩影似濺瀑般破碎,從他的記憶、從他的腦袋,不斷地流失,痛楚鋪天蓋地而來,像要將他毀滅,但他睜大金紅血眸,卻找不到痛苦的理由。
他要尋找什麼?
他為何而痛?
瞪向天空,血般的眼彷彿倒映在透明天際,艷陽被吞沒,湛藍頓失,灰暗隨之而來,潑墨似的濃雲被狂風吹送到正上方,赤紅色閃電在雲間飄竄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含腥帶澀的氣味,濃重得任風吹不散。
「我為什麼這麼痛?」他張口,從喉間擠出雷霆萬鈞的怒吼,「為什麼——」瞬間,大地為之震動,天空萬息紊亂,風斜狂狷,雨驟暴虐,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瘋狂而危險的狀態中。
只有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他的世界,只剩闋暗。
他聽不見、看不見,五感盡失,心神瀕臨崩潰。
雨飄至,大手一展將他收至掌心。「從此而後,你就跟在本座身旁修行吧。」泛光的身影遠揚,大地依舊籠罩著拂不去的黯然,大雨滂沱,急雨成災,七七四十九天的狂雨,淹沒了江南四府三十二縣。
他的心已歸於平靜,但雨依舊不停。
分離的椎心疼楚,他忘了,立誓的艱難痛苦,他忘了……關於她的一切,他都忘了就在他遺忘一切的當下,君什善的心神卻被哀鳴緊扣著。大雨滂沱,沖刷著大地,在大雨中褪去石頭的外形,現出她原本的軀體。
大雨中,她張眼,望天。
她不解自己為何還存在。
靈石,你可以回返了。暗黑的天空破開一道金色光束。
「為何?」你們曾經相愛,你自然不會落得形在神毀的下場,如今三世緣斷,你當然得回返天界修煉。
「他呢?」她問。
無咎殺業太重,已回佛前重新修煉,從今以後,與人世再無關聯。那抹嗓音頓了頓,金光朝她凝聚。回歸吧。
但她卻不動地待在地面,不解地仰望天,而後意會地笑了。「他對我許下言靈,永不分離……那麼,我等他。」怎會如此?他已經忘了你。
「我們之間的命運相連,就算忘了我也無妨,只要他在,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他已回到佛前,哪裡也去不了。
「那麼就賭吧。」……你說什麼?
「我在人間等著他。」她笑了笑。「他等待我七百年,他能等,為何我不能等?」讓她嘗嘗等待的滋味,那是她該為他嘗的。
就算永遠不相逢?
「那就讓我在人間造福,為他洗滌殺業,讓他早日重返天界,直到我形體散去吧。」她不知道自己的軀體能撐到什麼時候,但她會等待,直到她形神俱滅為止。
哪怕你再也無法重返天界也無妨?
「這是我的報應,不是嗎?千年以前,我以君拾扇的身份,以名立約將他困在杭州,千年以後,他以言靈將我困在人間,很公平的。」那麼,在人間流浪到生命盡頭,也是她該承受的苦。
這就是為何當初我不願答允你三世情緣。當你下凡,投入輪迴,太多人事物是你不能左右的……說著,幽然歎氣。況且,你為土,他為水,你們之間共存,只會摧毀彼此……「原來如此……」她苦笑著。
原來不是她的錯覺,是他們之間真的無法共存,一旦太過靠近,不是傷了自己就是毀了他,還因此連累了其他人。
如今無咎回到佛前,就算是本尊,也無法讓他重回人間,你要如何與他相遇,解開他的言靈?
「我們之間有牽絆,只要同處一世,必能相逢,我等……等那麼一天,他為我解開言靈。」然後呢?
「……離開他。」那抹金光閃動了下,彷彿看出她謊言底下的祈求。
去吧,如果有那麼一天,本尊一定會成全你。
「多謝天尊。」只是這一回,要如何相過?
夜色降臨。
今晚的築夢命理館份外安靜,只因老闆無心營業。
辦公室裡,男人開了落地窗,瞧著外頭的庭院,神色有些恍惚。
他最初的記憶,依稀便是在佛前修煉。
後來,因緣際會,他不小心在一個人身上落下一滴淚,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流淚,但袍說,那滴淚裡蘊藏著他所有的貪嗔癡,所以他必須取回。
於是歷經千年,來到現代,他終於取回自己的淚。
如今,正是他必須回返佛前的時刻。
然而,一張龍神畫像,在他腦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影像模糊不清,他無法看得真切,但他的心卻不斷鼓噪著。
不管他如何循著那畫像殘影追尋,就是找不到遺失的記憶。
他的好友齊子胤已經先行離去,獨留他久久不能釋懷心底的悸動。
直到——「老闆,外頭有位小姐找你,沒有預約,要讓她進來嗎?」無咎回頭看向助理,擺了擺手。
「請她進來吧。」他抹了抹臉,想要甩開那抹弔詭的心悸。
「好。」一會,助理帶來一位女孩,穿著素白洋裝,長髮紮成一條辮子,緩步踏進。
無咎睇著她,不禁一怔。
「無咎,還記得我嗎?」那女孩朝他展露羞澀甜笑,手上拿著一個龍形箍。
他張口,卻說不出話,只覺得她似曾相識。
女孩有著一張絕世的容顏,愛笑,且……令人眷戀。
他的心顫跳著,瞥見她繫在腕上的灰色石片,再緩緩對上那雙愛笑的眼。
如此熟悉,但他卻想不起來,胸口痛得厲害,像是快要被硬生生扯裂,痛得他眼眶發燙。
「喏,你蹲下來一點。」她走上前,將龍形箍往他的額間一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