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趕下走他,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往高堤的左邊移動好幾步,要死也和他死遠一點。
她再次平舉雙臂,脫去涼鞋的裸足怎麼也離下開石堤地面,方纔「可以死了」的好心情被那個下識相的男人給打壞,讓她失了喜悅的感覺,不能依照她「死得痛快」的唯一心願跳下海裡去。
她咬咬唇,覺得心情惡劣。
「活著的時候這麼孤單,連死也不能找伴死,我真的看破人生了。」離她數步遠的男人如此輕歎,雙掌合十地朝廣闊的遠方一拜,口裡喃喃誦念著什麼下輩子讓他做一個快樂些的人或動物都好之類的話,拜完後也模仿她的動作張開手臂。
她與他,就這麼一左一右地面向大海。
不由自主地,她側首覷他,而他也像心有靈犀一般地將深瞳對上她的。兩人間像是有條無形絲線在牽扯,分不清是他先傾身躍下海面,或是她先向斷堤邁開腳步,只知道幾乎在同一時刻,兩道身影平舉了雙手,卻無法像鳥兒振翼而飛,一同墜入洶湧的海面。
一道浪花翻起,吞噬了她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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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死亡前的一瞬間,過去的點滴回憶會像走馬燈在腦中快速閃過一圈,快樂的、痛苦的、喜悅的、悲傷的,一幕幕會重新在腦海裡播放。
如果她的一生就是如此短暫,那些灰濛濛的回憶,不要也罷。
她不是一個不幸的人,沒有集天下慘事於一身的命運,只是她很悲觀,悲觀到連出門忘了帶傘都會讓她聯想到地球毀滅。
她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麵包店店員,一份總得看老闆刻薄臉色過日子的工作,薪水少得可憐,三不五時捏壞了蛋糕還得從薪水裡扣,每個月的房租佔了她薪水比重的六成,繳得再久,屋子的所有權還是下屬於她。
她有兩個姊姊一個哥哥,三人都聰明到大學直接眺博士,一個在政府機關擔任秘書長;一個是美國太空總署重金禮聘的專家;還有一個是連鎖企業總裁,光輝閃耀的頭銜及身份地位讓她只能挖個地洞躲在裡頭,逃避他們進射出來的強烈光芒。
她總覺得她在投胎時一定是下小心被送子觀音給扔錯了母體,或是在醫院接生時被護士給抱錯了,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和她哥哥姊姊同樣閃耀的生物,宣告著她纔是這個家庭失散多年的寶貝女兒,那時她就得被掃地出門,高唱「苦兒流浪記」。
她當然也知道,這些都不構成她尋短的理由,可是她也找不到苟延殘喘賴活在世上的動力,就像她將「死」與「活」兩者同時放在心裡的天秤去秤量,求死的理由只有那麼一丁點,可是求活的理由卻是零,所以該選擇何者,心裡那座天秤已經回答了她。
渾渾噩噩的將自己短暫而無趣的一生在腦海演繹完一回,她竟然還有閒暇想起方纔一同在石堤上自殺的男人……
那個男人,看起來也是屬於她哥哥姊姊那類閃亮人種,合該擁有一路平平順順甚至是飛黃騰達的人生,做什麼來湊熱鬧跟她搶著死?
她不惋惜自己苴蔻年華便香消玉殯,反倒替那個男人覺得可惜。
極鹹的海水嗆入口鼻,取代了氧氣,耳朵裡,有悶悶的海潮聲迴盪,肺葉開始疼痛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她還是沒有求生的慾望,雙手雙腳隨著海水流向拂動——
可是她的手腕突然被某樣東西給纏上了,而且越收越緊,她本來就沒有掙扎之意,所以輕而易舉的就被那股纏在腕問的力量給拖回岸上。
男性的劇咳聲在逐漸恢復了聽覺的耳畔持續,咳得像是要將心肝肺全給咳出一樣,當咳嗽聲停止時,她感覺到自己的嘴被人扳開,貼上某種溫熱物體,一口熱氣毫無預警的灌入她的肺腔,讓她肺葉的疼痛漸漸消失,而下安分的手掌抵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一施力,便將她胃裡喝到橕的海水全給擠了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抑止不住的劇烈咳嗽換成了女聲,灼疼感在喉問爆發,痛到她想摀住嘴,阻止伴隨咳嗽聲而來的痛楚,她咳到想嘔吐,只得偏過身,繼續將胃裡的東西全給嘔出。
「你還好吧?再咳下去肺就要出來了。」一隻大手多事地替她拍背順氣。
她猛地回神,看清楚自己正躺在沙灘上,浪潮僅能拍打到她的小腿,想淹也淹不死人。雙眼一抬,那個救她上岸的人,不正是那名毀了她自殺好興致的男人嗎?
她的右腕還殘留著男性大力抓握的指痕,不難猜想方纔纏在這裡的東西壓根不是什麼海草,而是他的手!
「你救我?!」她瞪大了眼,聲音雖然沙啞乾澀,但仍成功地表達了她的錯愕及不敢置信。
他同樣癱坐在沙地上,臉上的脹紅是因為剛剛在海裡缺氧及拖抱著她上岸時使盡了力氣,髮絲比他還沒跳入海裡時更凌亂,白衣因海水的浸泡而呈現透明,隱約展露出他的膚色及肌理。
聽到她的驚訝問話,他只是露出好像在等待她誇讚他英勇而害羞的笑靨。
顧不得聲音嘶啞難聽——噢,喉嚨好痛!該死的痛!她怒極吼叫:「你憑什麼救我?!你死你的,我死我的,你想半途而廢自己爬上岸喘就好,救我做什麼?!」
不少人在面臨死亡的瞬間會心生退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下會有太多驚訝,可是那不代表她也和他一樣後侮了,他憑什麼替她決定死或不死?!
她停頓了下,有些了悟。「難道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死,只是想發揮你過度分泌的『英雄』荷爾蒙來多管閒事?!」
如果這樣分析,他出現在石堤上的動機就可以找到解釋,八成是剛好途經她選好的自殺景點,仗恃著毫不值錢的旺盛同情心,自做主張地藉機救人,但她一點也不會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