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一幕,她仍心有餘悸,握著筷子的手一僵,停下所有舉動,只是直勾勾看著他,看得黑澔一頭霧水,也看得黑澔反射性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而認錯的孩子。
他沒忽略沈寧熙進發出來的壓迫黑潮,彷彿他沒先反省認錯,她就準備用週身旋轉的黑洞將他吸入。
「對不起……」他急忙道歉。
沈寧熙雙眉動了動,頗下以為然。「你幹嘛跟我說對不起?以老鼠姿態摔到一樓後,真正覺得麻煩的人是一大清早辛苦掃街的清道夫,還得料理摔成員泥的屍體。」哼。
「因為你看起來很不高興。」黑澔伸手取過床頭櫃上的小鏡子,放在她面前,讓她自己眼見為憑。
鏡裡,反射著一張女性的臉孔,若要沈寧熙來描述,她絕對不會只用「不高興」這麼好聽的字眼,那是憤怒的神情,一種交雜了擔懮的憤怒神情。
鏡裡人的五宮太眼熟,幾乎是沈寧熙每天都要見上數回的臉孔,就是因為如此眼熟,所以她無法欺騙自己說那個人不是她。
她咬唇,鏡子誠實反應出來,做出同樣的動作。
黑澔以手背試探地觸碰她的臉頰,以為用手背擦擦就可以擦去她的不快樂。
白癡都知道,就算擦破她的臉皮,也難以左右她的內心喜怒——
可是,為什麼鏡子裡瞋怒的容顏竟然緩緩被安撫,隨著他的指節移動,緊繃的線條逐漸放鬆,歸於平時慣有的淡然,甚至添了些笑意。
黑澔因為她臉部表情鬆懈而漾笑,手背不停止反而更勤勞地在她膚上流連,猶如異性相吸的磁鐵,拉也拉下開距離,沈寧熙想避開臉頰上他像高溫熨斗般來回撫動的手,但有只無形的大掌正豐牢箝制著她的後腦勺,強逼她只能看著他、感覺著他,動也下能動。
如果說第一次看他跳海是因為震驚及錯愕,那麼第二次看他跳樓的憤怒,又有何種解釋?連沈寧熙自己都無法分辨。
「跳樓的死法很難看……」她這句話聽得出來是硬擠,為的是打破兩人間流轉的曖昧氛圍。
「她也是這麼說噢。」
「她?」
黑滁指指樓上。「五樓的小姐。她說她跳樓跳斷了脖子,現在一直接不上去,腦袋只能掛在脖子邊晃呀晃,所以她一直阻止我用相同死法,但是那似乎是我當時唯一可以選擇的尋短方式。」也是這樣,他纔會想一跳了事。
沈寧熙現在也相信這棟公寓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那個混在風聲裡不斷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五樓小姐……
她都快要忘了五樓小姐生前的模樣,但卻對她印象更好,因為若不是她的提醒,她絕對來不及救下黑澔,或許明天上五樓去替她燒炷香好了。
「跳樓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你想想,萬一樓下正好有個人走過去,活生生被你壓死,他不是很無辜嗎?」笑什麼笑,真的有這樣的新聞呀!「好,如果你很認真等到樓下都不可能有人出現纔跳,你知不知道跳到樓下後,腦漿和鮮血會噴濺幾公尺遠?路邊的車子和一樓店面無一倖免,別人得花多少時間清掃環境?」那些肉塊呀、腦漿呀全散在路面,有礙觀瞻。
跳樓壞處一籮筐,十根指頭數不完!
「寧熙,我知道了,我不敢了……」不要邊說教邊用筷子湯匙戳糊他的泡麵,這樣看起來好嗯心,會影響食慾的。「我以後會挑一個乾乾淨淨又不妨礙別人的方法死,像是被貓吃掉這類的……」又可以餵飽別人,又可以不用煩惱屍骨安葬問題,想來想去簡直是無懈可擊的完美死法。
黑澔笑著說,沈寧熙卻沒感染到半分喜悅,微抿的唇讓她此時表情變得嚴肅,她抬起眼眸凝顱他。
「你完全沒有想活下去的念頭嗎?」
‰ ‰ ‰ ‰ ‰ ‰
沈寧熙問了一個連她自己也很驚訝的問題。
當時她的語氣、當時她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一個三不五時就想結束自己生命的女人,竟敢用詢問的口吻問他「你完全沒有想活下去的念頭嗎?」,這等同於問一個男人「你能不能懷胎十月,生個寶寶來玩玩?」一樣荒謬。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麼要求黑澔給她一個答案?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是這麼回答她的,臉上仍掛著笑,即使討論死活這種大事時,他還是那副在閒談吃飽沒般的閒逸態度。
「會有人想起我嗎?會有人懷念我嗎?會有人需要我嗎?會有人……認為我還是活下來比較好嗎?」換他如此問她。
他在等她給子肯定的答案,或是只要點個腦袋也行,但她只是沉默地垂著睫。
會有嗎?
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如果有,也請讓那個人出現在她的生命裡,讓她知道自己也會有人想起、也會有人懷念、也會有人需要……也會有人認為她活下來比較好。
「活下來,需要什麼理由?」沈寧熙低低問他,也問自己。
活下來,要什麼理由?
每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他們又是抱著什麼樣的理由活下來的?
「活下來,是為了遇見更多的人,那群人中,會有需要你的人,也有你需要的人。為了不餓死,所以肚子餓了就吃:為了不冷死,天氣冷了就添衣;為了遇見所有的人,一直到你的生命價值發揮到極限為止,當然要活下去。」
沈寧熙緩緩抬頭,說話的人是站在櫃檯前的女顧客,厚片大鏡框下的單眼皮略微浮腫,像是好幾夜沒睡的疲憊樣,幾乎要瞇成一條直線,穿著連身長睡衣的她披散一頭半長下短的及肩頭發,嘴裡啃著三十公分的大蒜麵包,手裡拿著逕自從冰箱摸來的巧克力調味乳喝,兩項食物尚未結帳,她卻已經吃得不亦樂乎,兩邊腋下還各自夾了四塊雜糧餐包及一大包吐司。
從她剛踏進麵包店就聽到沈寧熙在收銀台後失神地自言自語,像在思索什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般的天大難題,仔細一聽纔知道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生存疑惑,讓她暗笑了好一會兒,到後來忍不住就出聲打斷沈寧熙的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