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攀在窗邊,嚷嚷著要馬車停下,宮靜川見大妹露出近日來難得的笑顏,又見一上馬車就捧著從海鹽場帶回的舊賬冊猛看的夏曉清,亦抬起柔潤臉蛋朝窗外瞧去,唇角淺淺揚弧,他心湖一蕩,遂吩咐馬車停下。
一下馬車,小姊妹倆沖作第一,立即奔上那片及膝高的花海山坡。
有無惑盯著,宮靜川並不擔心姊妹倆跑遠,他慢條斯理跨下馬車,回首朝仍在裡邊的姑娘伸出大掌。
他這舉動瞧起來極自然,夏曉清卻怔了怔。
「下來走走。」薄唇隱約有笑。
她玉頰陡地紅了,覺得近來的他甚是古怪,但要她說出哪兒怪,卻又說不清楚。總之……就是……他好像太常握她的手,害她越來越熟悉他的掌溫,惹得一顆芳心再次蠢動起來,實在不好……
「宮爺需要手杖嗎?我取給您。」她想去拿那根收在角落的烏木杖。
「不需要。你下來吧。」
她好像聽到他話中的笑意,暗暗咬唇,她到底抵不住他的親近。
剛將手放上他的掌心,那修長有力的指隨即一收,讓她扶著跨下馬車。
週遭有其他人在,曉清兩腳方站穩,就想抽開手,幸好這次宮大爺沒有為難人,袖中五指一鬆,讓她撤開了。
另一輛馬車的車伕是大智,他那一頭載著如喜、如福和果兒,還有一些整理好的包袱,見三個丫頭也都下車伸懶腰,又見大智偷偷摸到果兒身畔,夏曉清綻在唇上的笑不禁加深。
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希望身邊的人一切安好……
她收回眸光,陪著身邊男人緩緩走上山坡。
日陽暖暖,風是盡染野地香氣,偶爾飄動的袖底、衫擺與裙裾會招來小蝶兒共舞,她於是故意慢下腳步,讓蝶舞繞在身畔久些。
就是這樣,像這種時候,可以讓她偷偷珍藏於心的片刻,她一個片刻、一個片刻抬起,在心底融成一池的暖,讓她再次明白,就這樣,也很好。
「我會一直照看著瓏玥,你知道的,是嗎?」走在她斜前方兩步的宮靜川突然頓下步伐,刻意等她上前,閒聊般問道。
他的話來得有些突然,曉清定定看他,一會兒才回過神。
「我知道。宮爺說過。」她在他眼神強烈的示意下,走上去與他並肩而行。
兩人再次往坡上緩步而去。
「那我對瓏玥的感情,你可明白?」他一袖負於身後,迎風面龐十分俊雅。
她不懂他因何提起方瓏玥,只沉靜道:「我明白。」
「那你應該知道我和她之間已非男女之情了,是嗎?」
夏曉清忽而定在原地。
察覺到她沒跟上,他袖底大掌再次出招,趁她發怔之際牽著她走。
她還真傻乎乎,被他一路拉上坡稜。
稜在線有幾棵槐樹,他們站在某棵樹底下,目線能遍及整片花海山坡,能瞧見在坡上嬉鬧的人兒,但她誰都不看,只迷惑怔望著他。
「……宮爺為什麼說起這些?」
「我想確認你我之間沒有誤解。我怕你以為我仍執著於瓏玥。」他目光深黝,與她相凝。「我對瓏玥一開始就喜愛的,現下當然仍喜愛她,但這樣的感情包含愧疚、憐惜種種心緒,已不再有男女之情,呵……或者從未有過也不一定。」他輕鬆自嘲。「我與瓏玥其實更像親人那樣,儘管我們之間無血脈相連,但她的確是我的親人,如同明玉、澄心,瓏玥是我另一個妹妹,無論她多大了,去了哪裡,身為兄長的永遠會操心……曉清,你明白我所說的,是嗎?」
她深吸了口氣,掀唇欲語,最後卻僅是點了一下頭。
寧穩的心又感受到陣陣悸動,在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自處的方法之後。
她無法接話。不知該響應什麼。想避開他別具深意的注視。他卻喚——
「曉清……」
「嗯?」神魂只好繼續跌進那雙深潭般的眼裡。
「你來到『松遼宮家』做事,做得很好、很快活的,是嗎?」
話題跳好快。她一怔,微微牽唇。「在鹽場大倉做事,大夥兒待我很好,我喜歡做那些事,喜歡那裡的所有人。」
還好是「所有人」,而無特定之人。宮靜川暗暗吁出一口氣。
「那麼,你也知道明玉和澄心很喜愛你的,是嗎?」
「嗯……」本能地頷首。「我也很喜愛她們啊……」
「那麼,你定也知道我很中意你的,是嗎?」
他驀然丟出這一問,夏曉清氣息頓了頓,眸心隱隱泛光。
她很氣自己,氣惱自己定力如此不足。
明知他口中所說的「中意」,指的是她的才幹,她雙耳、雙腮仍要發熱,心房依舊無可救藥地怦怦亂跳,仍然這樣大縱難靜。
下意識攥緊手指,竟才驚覺一手仍被他握在溫掌裡。
她又想撤,可這一次他不讓,適當的施力沒握疼她,卻也不讓她逃,而她再執意掙扎的話,只會出醜。
她一歎,認了,就由著他握住,允許自己稍稍貪戀一下這種肌膚相親的刺麻感……有些可悲,卻無法抵拒,便如飲酒解渴,只會愈飲愈渴。
她閉閉眸,用力穩下顫慄的身軀,穩住顫抖的心,然後輕應一聲當作回答。
那張好看的俊龐露出淺笑,跟著又淡淡斂容,他表情變得鄭重,彷彿……似乎……也有一絲絲古怪的緊繃。她看不明白。
他繼而道:「曉清,我以前曾說,這輩子除了理好家業、帶大明玉和澄心,盡力彌補當多留下的遺憾,余外之事,我已不多想……我突然間頓悟,原來困在那個局裡的只有我,找不到出路,眼被自己蒙蔽,雙耳不聽旁人的話,連心也盲了,別人明明尋到自個兒想走也走得快活之道,卻因我的一廂情願與自以為是,硬要揪著對方回歸我所認為的『正途』……」
略頓,他靜瞅她好半晌,薄唇又揚。
「就如瓏玥,她執意入佛門,也在其中獲得心靈平靜的法門,我卻覺她在逃避,逃開自個兒的人生,逃開那些困境,但……我終於明白了,執拗的其實是我,放不開的也只是我……」他又稍停,目光深深淡淡、明明幽幽,矛盾得上塌糊塗,卻有如許、如許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