鶸鷗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兩相磨蹭片刻,僵冷的羽翼拍打十數下後,便展翅朝他所指的方向翱翔而去,化為青霄間渺小的黑點。
同為禽鳥,這一雙飛鳥卻顯得聽話,與她全然不同。
鳳淮輕聲一歎,隨即卻伸掌摀住洩出歎息的唇。
驅離了無心驚擾到他安寧的鷓鶋,還他清幽,他為何要歎息?
唇上的長指並無放下之意,輕輕淺淺地游移其間,帶著連他也不明瞭的眷念,薄唇上早已失了溫熱,加上他久久駐足雪中,指尖所觸及的儘是一片冰寒。
輕覆唇瓣的指,無法遏止第二聲歎息逸喉,歎息聲化為氤氳霧氣,縹緲地穿透他指間縫隙,融入雪色之中。
今天,是鳳淮重拾幽靜的頭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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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鴒兒品嚐孤單的頭一日。
她總是走走停停,才跨了幾步便又忍不住回首望向白雪所覆蓋的山頭。
嗚嗚,好想回到鳳淮身邊去……
什麼叫舉步維艱?她現下的情況就是!
「嘻嘻嘻,要不是我現在很確定自己身在人世間,我還以為你是條依依不捨的孤魂,不願過奈何橋,一步一回首地眺望人世咧。」
突來的譏笑讓鴒兒嚇了奸大一跳,「是誰?!」
「小沒良心的,虧哥哥我還在陰界裡幫了你大忙,否則別說一碗孟婆湯了,就算是十桶,你也得硬生生給吞下肚去!結果那個嘴裡說著來生願做牛做馬報我大恩大德的小丫頭竟然將我給忘了?」一道黑影唰地出現在鴒兒眼前,笑得猙獰的銀面具正抵在她鼻尖。
鴒兒將眼前的人硬推後數尺,才看清道:「你是……魘魅!」
「就是哥哥我。」
「你怎會在這裡?你這位陰司鬼差不是應該在地府裡領著鬼魂,怎麼上了人世?」
魘魅扯扯手上粗大的鐵鏈,發出蹤蹤聲響,「奉命上來提兩條命下去交差。」他說得輕鬆,教人無法將此刻含笑的他與窮兇惡極的黃泉無常聯想在一塊兒。
「這回勾的是誰?」
「在臥雪山上殞命的人。」
鴒兒一聽到熟悉地名,急忙展開雙臂阻止魘魅前行的腳步,「等等,臥雪山上又沒有『人』,你要勾誰?!」
「小沒良心的,惱什麼?喏,是這兩條鳥命,生死簿上寫得清清楚楚,今日巳時,這一雙夫妻鳥會凍死在下山途中。」魘魅的笑聲有些冰冷,在他失了血色的大掌間浮現一排潦草字跡,寫著他將要勾魂的對象、生辰八字及死因、時辰。
「夫妻鳥……」
「安心了?」魘魅取笑她。
鴒兒沒答腔,無法否認。
「怎麼,小沒良心的又教『他』給趕出來了?」魘魅瞥見她拎著小小包袱,銀面具下的笑意更濃。
「少囉唆。」鴒兒別過頭。
「早叫你留在黃泉嫁予我為妻,成就陰界一樁美事,你偏要重新人世輪迴,傻呀傻,真傻。更傻的是,你竟然委曲求全地跟隨那名斷情之人。」魘魅猛搖著頭。
「我就是傻,這點你不早就知道?」鴒兒噘著嘴。
「我當然知道,膽敢不飲孟婆湯的人,世間不出幾人,可是膽敢不飲孟婆湯兩回的傻子,大概就只剩你一個了。」
入世不飲孟婆湯,必須意識清醒地躍下滾滾波濤的入世之河,忍受激湧的川水充塞口鼻及五臟六腑,這等難熬的恐懼滋味可非一般人能想像。
「若有必要,我連第三回也不飲。」鴒兒語氣堅定。
「小沒良心的,你第三回仍不飲,豈不是要連累哥哥我?如此一來,你欠我的恩情會越積越多,到時可不是做牛做馬可以還清——」
鴒兒截斷他未完的話,「你別說了,我不會考慮嫁你還債。」
「叫你小沒良心的,你還真將這稱呼發揮到淋漓盡致。」魘魅不怒反笑,「跟了我有什麼不好?至少我不會擺張冷臉給你瞧,待你好、疼你,憐你,這些是那個斷情之人所不能給你的,你也毋需再苦苦承受人間永無止盡的輪迴宿命,雖說黃泉陰冷,但臥雪山的低寒可沒比黃泉舒坦到哪去。怎樣?再考慮考慮?」他像個在討價還價的奸商。
「好啊,你將銀面具給摘下來,我就考慮考慮。」鴒兒的口氣敷衍得很,憑她與魘魅的交情,她早就摸透他的脾性。
「我早告訴過你,我生為人時是墜崖而死的,還是這張臉先落地,眼呀鼻呀嘴的全糊在一塊兒,比被壓擠的大餅還扁,我若摘了面具,恐怕你會給嚇昏過去。」他的口氣虛虛實實,教人聽不出是玩笑話,抑或當真。
「那就甭考慮啦。」鴒兒擺擺柔荑。
「你跟著他,還差幾百年便是千年了吧?」魘魅突地問道,「撇去這世的飛禽不算,上一世你跟著他最久,幾近五百年,但兩人的關係還是很遠。」
鴒兒臉上的笑顏消失殆盡,她忘了魘魅是最瞭解她追尋鳳淮始末的人——不,是鬼。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可惜呀可惜,你上一世轉生成為一株連理樹,卻只能可憐兮兮地佇在他的屋舍前,為他遮遮陽、擋擋風雪,你的付出他看不見,他也不會對一株無法開口說話的樹有任何感情,奈何你又不肯心死,硬要再抱著兩世記憶人世投胎,這下可好了,比翼鳥、連理枝,你全當遍了,下一世你又要轉世成什麼?」魘魅明明瞧見她臉色一垮,仍火上添油,嘖聲連連。
「要你管!我這世還長的很,不勞你費心多事地為我打量下輩子的死活!」她才不會像他說得這般悲慘!
「是,是哥哥我多管閒事。」覆掩在魘魅臉上的銀面具,在陽光反照下勾勒出詭異的陰森笑意,「反正他的時間無止無盡,足夠你百來次不斷輪迴尋他,只不過你每輪迴一次,你所做的一切便再度化為烏有,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舉,我勸你還是早早看開,跟著我吃香喝辣吧。」說到後來,仍想拐她當鬼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