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將我帶到你的房裡?」喔,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擁有與你「同床共枕」的機會——同一張床、同一個軟枕。
鳳淮走至桌前,燃起燭火,讓內室化暗為明。
「我後來才發覺,這整個屋子裡沒有一個屬於你的休憩之處。」
他抱著她進屋之後,竟然思索不到該將她安置在何處。他的房屋清幽僻遠,卻也稱不上豪邸,一間書房一間臥室、一處大廳一處庭圃、一室浴堂一室廚房……
全然沒有她的房間。
她這一百年來盡賴著他而居,夜裡全睡在哪?
鳳淮困惑極了,杵在廳堂裡發愣好半晌,百年來從沒想過的問題,竟在那時嚴重地影響著他。
最後,他只好將她抱回自己的寢室暫寐。
對於這名百年來他視若氤氳的鳥娃娃,他幾乎不曾思索她的存在,如此漠視她的他,怎值得她掏心追隨?
「我?我都睡在廳裡呀。」鴒兒為他解惑,吹了整日冷風的臉蛋上浮現著一抹異常的紅艷。她將此刻臉上熱熱的、昏昏的怪異感覺視為看到鳳淮而生的羞澀,殊不知自己是犯了風寒。
「廳裡?」那個只有一張木桌、四隻木椅及兩隻木櫃的空蕩大廳?
「我很隨遇而安的,只要一條羅衾,我哪兒都能窩著睡。」鴒兒笑了笑。萬一夜裡冷的無法承受,她便將自己變回禽鳥,好歹有一身羽翼擋擋寒溫。
鳳淮靜默地瞅著她,淡眸動也不動。
他聽到了。
聽到清脆的鳥鳴聲及雀躍的輕靈步履一蹦一跳地舞著雙翼,裸足正踩踏在他凝冰心湖上,圈圈旋著、舞著,小小的龜裂聲,在纖細腳趾滑曳而過之後,開始剝裂,一片冰心,竟承載不了那鴻羽般的重量。
是好?是壞?
冰湖底下,隱含著比湖面上更噬人的寒冷。
如履薄冰的小巧裸足,正將自己一步步推向險地。
在來不及煨暖冰晶心湖之前,若墜入湖心,唯一的下場只有死路。
然而,宛若笑音的鳴聲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龜裂聲也越發刺耳——
「別再跳了!」鳳淮陡然低喝,嚇得鴒兒怔然回望著他。
「鳳淮,你怎麼了?」掀開覆身軟衾,鴒兒踩著裸足下床奔近他,一頭如瀑黑髮因臥枕而散亂,更形慵懶。
他回神,沒有啼叫聲、沒有舞步跫音,更沒有所謂的龜裂聲響,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聽?
「鳳淮?」鴒兒好擔憂地顱他,想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卻在那雙淡得不帶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錯覺嗎?此刻的鳳淮看起來怎麼比方才更冷冽?
「鳳淮……」
他斂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別待在我房裡。」
他緩緩走向床鋪,動手將凌亂的被衾折整齊,再將帷幔系回床柱上。
「怎麼好好的又翻臉了?」她噘著嘴,低聲抱怨。
鳳淮率先離開寢居,鴒兒尾隨其後。
來到廳堂,鴒兒才發覺原來鳳淮是到房裡去喚她出來用膳。
這……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鴒兒摀住微開的菱嘴,不讓她現下過度吃驚的表情給鳳淮看了笑話。
「坐。」鳳淮的神情及語調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雖雀躍,卻也不敢太過篤定,以免又將自己從天界給摔到十八層地獄去痛哭流涕。「這是不是最後一頓晚膳,吃完又要趕我走了?」
「不是。」他應道。
鴒兒才漾開笑容,聽到他後頭接續的句子,俏臉蛋霎時又苦了起來。
「若要趕你走,也是明日清晨之事。」
嗚嗚,這句話能不講不是很好嗎?
「我不要走,你若覺得我留在這裡會浪費你太多米糧,我可以在用膳時都恢復原形,一隻鳥的胃塞不進多少東西的。」
鳳淮沒心思與她爭論這個百年來一逕相似的話題,將碗及竹箸遞給她。
鴒兒一面察言觀色,一面開始扒飯,水靈靈的眸兒直盯著他。
「你這種目光,會讓我以為我才是飯桌上的菜餚。」鳳淮提醒著她的肆無忌憚。
「你看起來的確比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麼?」
「沒什麼!」她忙搖頭。若他聽仔細方纔那句誠實的話,恐怕下一瞬間,她就會連人帶碗給丟出府邸了。
鴒兒不好再盯著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流轉,突地,她被一件擱放在木櫃上的東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個手工精巧的鳥巢!
「為什麼會有鳥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給她的?
鳳淮投給她一個「大驚小怪」的眼神,淡然道:「你這只連巢都不會築的鳥,連個棲身之所也沒有,這鳥巢姑且讓你充當寢房。」
鴒兒吐吐舌,她雖修煉成精,但所有的心思只懸掛在鳳淮身上,哪來空閒去學啥鳥事?教她築個巢,等於要她孵顆蛋一樣困難。
鴒兒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飛進新窩裡去試試她的新床。
大小剛剛好!
巢裡還細心地鋪上一層保暖的軟絹,好舒服噢。
她開心地嚶嚀兩聲,向他道謝。
鳳淮似乎被她的喜悅所感染,唇畔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
鴒兒又飛回籐椅上,唰的一聲變回俏麗嫩娃,「鳳淮鳳淮,你的手真巧,這鳥窩好舒適,謝謝你。」
鳳淮僅是淺淺頷首,算是回應了她的讚美及感謝。
鴒兒笑得嘴都合不攏,兩人彼此靜默半晌,她羞澀地抬起頭,甜甜一笑。
「鳳淮,你送我鳥窩,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這了?」
鳳淮一怔,唇邊的淡笑斂去。
矛盾。他嘴裡說著要趕她離開,卻又在她睡熟之際為她編製鳥巢,好讓她擁有一處像樣的安身之所……
為什麼?
若她不問,他竟未曾察覺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舉。
「鳳淮?」
她黑白分明的燦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張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卻仍沒有任何情緒點綴的白髮峻顏。
接著,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撫過他的白髮,帶著憂心的纖指穿梭在他發問輕輕安撫著他,他沒有掙脫,只是專注地凝望著兩潭澄眸間所倒映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