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只是碰上了關於她的事情,所有的明白就變成了不明白。」我向判官大人坦承了自己的心意,因為即使不坦白,恐怕也早教判官大人那雙法眼給瞧個精光。
「所以冥府陰司才從不許動情,因為一動情便亂了分寸,亂了分寸也便忘了公私。」判官大人緩緩側身,背對著我,「魘魅,聽我一句勸,世上比那魂娃更苦的人尚有不少,你總能冷眼看待,不該獨獨對她特別。『情』字一旦沾染上,只會對你數千年來的陰界修為有損無益,你該學著放手。」
放手。我知道,判官大人的語重心長,我知道,所以我強迫自己放了手,眼睜睜見她再入輪迴,然後連墜地啼哭的機會也沒有,又再度離開紅塵。
那七彩琉璃光,依舊稚靈逼人,依舊溫馴地將冰冷小手放入我的掌心。
「又見到你了,魘魅。」魂娃輕笑。
「你還是一樣,見到我這鬼差來,毫不害怕。」
「我說過,你讓我只覺心安。」
你也是,直讓我遏阻不了情生意動。
誰說黃泉路漫無止盡,我領著她,卻永遠嫌路途不夠長。
「你還是不怨這世的娘親?」
「不怨。她一直在哭泣……整個夜裡,不眠不休的……而且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若知道,就不會捨得死去。」
「但你的命卻毀在她手上。」我當然知道那母體的苦,然而我卻無法苟同那憨傻母體的做法。
「若可以,我希望能有緣分再成為她的子女,讓她補償我。」魂娃見我忿忿不平,打趣道。
你的希望,我會擱放在心上,百年也好、千年也罷,直至你與她的緣分足夠,再替你完成這小小心願,這也是那母體虧欠於你的。
就在我將魂娃送至枉死城後,判官大人一襲白裳,飄然似風地佇立在我身後,輕緩的沉音響起——
「魘魅,這是不應該的。」
「判官大人。」我恭敬揖身。
「再沉淪,只怕你得再入世俗一遭,因為你塵情越來越重。」
「我若入輪迴,能與魂娃在一塊嗎?」若能,我不在乎人世俗再嘗情苦。
「情深緣淺、情淺緣深,你選哪一項?」判官大人反問。
「這兩者……能讓我擁有她嗎?」
「情深緣淺,在你擁有她之前,甚至是未能擁有她之際,緣分便斷,就如同你與她現下的情況。情淺緣深,你會忘卻此時對她的深濃感情,極可能一生一世也不會愛上她,然而緣分卻將兩人緊密纏繞,是為孽緣,也就是你與她人世輪迴的關係,你要是不要?」
我要是不要……
這問題,好難。
不久之前,有條男魂也遭逢這等難題,然而他卻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情淺緣深」。他說,即使無情無心、失去種種感覺,他只求綿延不斷的緣分,甚至為此甘願墜入仙魔之道,以換取漫漫長壽,讓冗長的歲壽來續展那段情淺之緣……
那我呢?
把玩著沉重鐵鏈,喀鏘喀鏘的鐵擊聲讓我難以決定的心緒又添一筆擾亂。
「魘魅。」
突來的天籟,讓我的混亂全數化為烏有,竟是我牽腸掛肚的小魂娃。
「你……你怎麼找到這來的?」這裡是陰司鬼差的休憩房舍,尋常魂魄是進不來的。
「判官大人指點我過來的,我是來同你說一聲,我要投胎去了。」
啊!我竟然因為一直思索著情深情淺的問題,將這檔重要大事給遺忘了!以往我都會親自送行,見她飲孟婆湯,跳下洪川入世。
「入世之前,我想再見你一面,因為這回我恐怕要等六、七年才能再見到你。」
「我知道。」她這世,將轉生為一隻山野白兔。
魂娃靜默半晌,十指在身後不停絞弄。
「你怎麼了?」
「那……到時,你會來接我嗎?」她囁嚅開口。
是我多心嗎?我怎麼覺得這句話,好像是一種……期待?
「當然,我會親自去領你魂魄。」絕不假他人之手。
「太好了。」
太、太好了?她還沒入世就在想著離世之事?
「若能見到你展露笑顏來接引我,我就安心了。」
我怔在原地,久久。
是呀,我的存在,應該是為了她。只要能讓她開心,要我繼續永無止盡的勾魂引渡,我甘之如飴呀!
我若隨她人世,對她再無感情,便也就記不住這般的念頭,若無感情,我又如何能事事為她著想、處處對她關懷?要是連這些都做不到,我要漫長的緣分何用?
豁然開朗的曙光迎頭撒下,我霎時醒悟,而且再無遲疑——
我選擇了「情深緣淺」,選擇了不伴她人世輪迴,甚至為了她,我將容貌給覆蓋在銀面具底下,為的只是不想讓她之外的人,看到我那專屬於她的笑顏,只有在接她回來時,我才會卸下銀面具。
我愛她,用著好蠢好笨的方法,寧願就守在蒼茫黃泉,在她魂歸陰界時,我擁有她;在她再轉輪迴時,我失去她,緣分斷斷續續,情感卻仍熾烈。
這是我選擇愛你的方式。
我會替你悄悄打通陰界關節,讓你得以轉生到平安和樂的人家,少受點苦難,多嘗著歡樂。
我會替你靜靜地守在黃泉,待你壽盡,由我親自扯斷那一世與你有夫妻牽繫的紅絲繩,再牽著你的手,領你回家。
我想,我是傻的。
卻也……傻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