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追問。「遠去他鄉,公子也不曾想過回來?」
「不曾。」
「可是公子現在回來了不是?」
「因為有掛念的人。」
「十年不曾掛念,現在卻千里迢迢地回來?」她輕笑起來。「公子真是怪人。」
「因為,掛念的那個人,似乎並不如我所想地過日子,為了確定那個人的現況,才回來一趟。」
「確定啊……」她眨了眼兒,那模樣說不出的嬌憨。「確定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聲音一緊。是啊!確定了,然後呢?他與她的緣分還有接續的可能嗎?
「公子?」
「我曾經……有個喜歡的姑娘,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可是身份相差得太懸殊了,本要攜手奔走他鄉的,但那個姑娘卻沒有來赴約……」他苦澀地笑了笑。「等過了黃昏,出現的卻是大哥,他告訴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讓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擾她……大哥把我軟禁在房裡,我卻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個昨夜還與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卻在隔日雲淡風輕地上花轎去成親……但我沒來得及證實。」
「出事了?」她問得很小心、很輕,怕驚擾了他的心事。
「確實是出事了。我誤闖異族教派的爭鬥,被毀了嗓子,人也幾乎快死了,卻被撿了回來。等我終於清醒意識,已經身在異族領地,與我的故鄉隔了一個廣大的海。我那時候想,也許是天意,這樣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與我天差地遠,如何與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毀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個字來。「恨。」
「恨她負心?」
「恨她失約。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著,語氣卻很飄忽,聽不出分毫的恨意,卻有哀傷。「恨我自己,為什麼沒能再見她一面,聽她說說話?」
「公子在異地十年,卻未再對他人傾心嗎?」
「不曾。」
「因為獨鍾那青梅竹馬的姑娘?」
「這我倒不曾想過。」他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她總是懸而未決地掛在心上,讓我沒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麼,公子如今身在長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卻不如找不到。」
「因為她真的負心了?」
她問得很輕,他聽著,卻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啞的嗓子裡,有著負傷野獸的痛楚。
「她過得不好、不好……我找著了她,卻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讓她一個人在這裡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終於找著她了。」梅晴予柔軟地說,那帶著溫度的輕歎,將他的哀痛包覆起來。
淚水在眼裡盈盈,梅晴予暗自心驚。她被這人的情緒輕易地牽動,並且扯得生疼,而有了彷彿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聲勸著。「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嗎?」
「即使她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慘然一笑。
「公子多慮了。」她一歎,「女孩子喜歡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裡裝了那個人,那麼無論那個人生得什麼模樣,在女孩子眼裡,也總是心上的那塊肉,不會為了面貌嫌棄的。」
「面貌或許是沒有變的……」他粗啞的聲音很是嘲諷。「但昔日她喜歡的嗓子全毀了,而且為了在異地求生,也做了許多令人髮指的事,這麼滿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經人家出身。」
「那麼,公子何不直接去問呢?」她安穩地回答,以輕緩的嗓子安撫他的陰沉,「那姑娘也許真不介意。」
見他抬頭直直地望來,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氣也迎面而來,梅晴予輕蹙了眉梢,卻沒有害怕,甚至沒有被驚嚇,她莫名地對這個人沒有恐懼;但她還是蹙起眉,因為那人直勾勾的視線。
被這麼望著,她有一點緊張。
他望著她,然後沉定地回答。「我會去問。」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麼,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這個問題給她。
梅晴予有些慌亂。「這個,晴予有些……」
「說給我聽。」沙礫般的粗啞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穩,而生出一份異樣的柔和。「我想聽。」
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著身子,思緒裡也一片混亂。她從來不曾告訴閣主以外的人她的過往,可是如今卻要訴說給一個陌生的初客聽……但對方都要求了,又緊接著在對方這麼痛苦的十年之後,她不屈服也……
含著不自知的淚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卻驚訝地發現他非常專注。
那目光,她依稀有著印象,曾經有一個少年,也這麼專注地凝視她。
梅晴予掩著睫羽,把歎息嚥回喉裡去。她舒緩而低柔地敘述,他則安靜壓抑地傾聽,沒有分毫插話。
「禮制有言:明媒正娶為妻,私奔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書府下聘,然前夜,晴予與戀人私會訂了終生……約好了隔日午時要再見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卻聽聞鄉人言道,先皇肅清整治,家父變牽連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賜毒藥自盡,保得全屍,家母心傷,懸樑上吊,隨家父而去,梅府女眷發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發……如此大禍,晴予哪裡記得兒女情長、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裡苦候,被提出地牢終見得天日的時候,舍妹還嚇得縮進晴予懷裡來,那樣小小的肩……舍妹還未及笄,只是個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爭相買入我姊妹倆……舍妹遠嫁江南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齊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爺府為十八小妾……上得花轎的記憶,著實不堪,晴予寧願為妓,也不入六王府為妾。」
她輕輕言道,卻是銀牙暗咬。「投河之時,晴予也無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氣……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絕不受他人擺佈!所幸,閣主伸出援手,由著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這麼一個燙手山芋,還與六王爺府對上了……十年以來,若不是三千閣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