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兒想翻過身,與他面對面地談,可他的手臂牢豐環在她腰間,不容她改變現在平和的親暱。
她放棄堅持,問道:「什麼,都記不住嗎?」
「嗯。」那些日復一日,數百年、數千年的相同靜思凝望,流動的雲帶走了許許多多曾經停駐的目光,雲散煙消,連同他那千萬年停滯的歲月,一併化為虛無,直到——
他那波瀾不興的生命中,闖入了她。
是從何時開始,他的記憶中強行留了一席空間,安置這隻小小螭獸?
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吧。
無聲無息中、日積月累下,理所當然就將她烙印在記憶深處,即使是受縛在鎖仙石壁中的千年沉睡,仍不曾有半刻遺忘。
螭兒蠕了蠕唇,想開口,又緩緩吞嚥下方才自己心頭湧起的癡傻。
那瞬間,她幾乎想違心地懇求他記著她,癡的她、憨的她、笑著的她、哭泣的她……甚至是那個背叛了他的她……
一絲絲就好,只要記得一絲絲,她就心滿意足,就了無遺憾……
未了,螭兒仍退卻了,也冷靜下來。
若她死了,他也會漸漸淡忘她吧?也好,忘了就好,不再相思、不再怨懟、不再嗔恨……若他真能忘,她會走得更安心。
「到了南方之後呢?」螭兒將話題轉回起點。
「待個一年半載,數十年也無妨,若你喜歡那樸實村落,興許就在那裡住了下來,不走了。」他的聲音在笑,「那村落在山崖深谷之下,密林繁樹之間,清幽得很,不染塵世、不沾紅塵,最合適我們這些非人等隱居。」
隱居……她恐怕等不到那麼一日吧?
「滅天呢?」她記得朱雀曾再度提到這個令她膽戰心驚的字眼。
「沒興趣。」
「你,不怨那千年的禁錮?」
「不怨,至少我得到千年無擾的安靜沉眠,這是我期盼許久卻難以達成的夢想。」
「我,聽不出你口氣中……那些虛虛實實。」螭兒惱道。
焚羲笑得胸坎輕震,連帶牽動著她,「說不怨,是謊言;無擾的沉眠卻是千真萬確。」他為她解惑。
「我原以為,你取回辟邪,是為滅天……」
「我取劍,是為自保,更為『物歸原主』。」焚羲撫著她的頸,「辟邪劍在你身子裡的感覺,不好受,是不?」
他問的是辟邪劍不好受,還是她不好受?
螭兒無法探問,私心地讓自己相信他所詢問的對象,是她。
她淺淺笑著,搖了搖頭。辟邪劍在她身體裡的痛,根本不及它貫入體內的撕扯,及它剝離血脈時的烈焰切劃。
「辟邪劍在我身體裡,如你一般,安靜地沉睡著,只有在每想起你一回時,它才會貼在心窩裡,發熱……」
而她沒告訴他,千年來,她無時無刻想著他,無時無刻默念著他的名,也無時無刻忍受著辟邪劍在她體內類似共鳴的悲泣焚身。
她相信,辟邪劍擁有靈性,更清楚它的主子所承受的苦,所以才想為主子出口氣,好生折磨她這名罪人。
「辟邪劍亦被稱為蝕心劍,它的原形來自於三國吳王珍藏的六把名劍之一,我是在一處沙漠市集發現它,它隨著人世殘酷的朝代輾轉,由皇室淪落古董攤販,當時我只覺得有趣,以俗塵的五十兩買下了它。當時的辟邪劍既不利也不亮,徒剩劍身上精緻的雕功足以賞玩,但就是對了我的脾胃,可它在我頭一回遇上仙佛圍剿時便碎成沙塵。」他似乎極有興致地與她談起有關辟邪劍的往事。
「啊?」螭兒輕叫。
「凡俗之物如何能耐種兵仙器?辟邪劍的下場是早能料測到的。」
「但辟邪劍……」
「你所見的辟邪,是幻劍。是由我法力所創之幻劍。」
幻劍?可那道道劃在她身軀裡的痛,卻是如此貨真價實呀!
「若只是幻劍,為何仙佛如此……顧忌它?」
「因為它,吞噬掉真正想滅天的『軒轅』,將那滅世邪念當成食物,啃蝕得乾乾淨淨——而它,承接下所有的力量。」焚羲的黑眸嘲諷著,右掌內蠢蠢欲動,不知是附和著他,抑或想反駁他。
「『軒轅』……不就是你嗎?」她冷沁的手交疊在他掌上。
「軒轅是我,焚羲也是我,現在,辟邪劍也是我。」
螭兒柔聲問:「辟邪若是由你所創,又怎會,蝕噬主子的心魂?」察覺到掌心下所覆蓋的手掌緩緩一怔,她繼續道:「它當真吞噬掉……另一個你嗎?」
靜默,久久。
螭兒仰側著頸,卻無法瞧清身後人的動靜。
好模糊的聲音,遠遠的,像是雲際偶落的悶雷,卻又屬於焚羲特有的沉嗓。
「我一直是這麼以為。」
當初辟邪劍在他手中化為灰燼,一柄染滿青焰的神劍卻也在同一瞬間重生,握著無中生有的「辟邪」,他滿滿的殺意毋需遮掩,更無從遮掩。焚掠的炎,大肆舞爪、盡情殺戮,直到辟邪再融入他的血肉之間,所有的怒濤狂焰也一併封鎖在軀殼內,沉眠。
執劍的他與不執劍的他,箇中的差異,只有他自己約略明白。
而真正感到天壤之別時,卻是辟邪劍在她身體裡的那段千年歲月。
「我要看著你。」螭兒出聲要求,打斷了焚羲的思潮。
她想用雙眼瞧清焚羲說話時,眼眸所透露的真實,也或許是想看清楚他每說一句話時,心底閃過的真正感受。言語能騙人,獨獨雙眸不行。
「看我?」他尚反應不及。
「對,看你。」
焚羲輕輕施力,撈起綿軟身軀,如她所願地助她翻身,讓兩人鼻眼相對。微暗中,只有他帶笑的眸,熠熠清亮。
「看我做什麼?」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我這容貌在你眼中算得上好看嗎?」
「你一直是好看的,從沒變過。」不老、不衰,時光永永遠遠停駐在面若冠玉的俊顏上,不留一絲風霜。這樣的他,出色的令人眷戀貪看。
暖被下的小手好想好想觸碰他,卻連這樣小小的希冀都無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