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一淚,卻也被無情細雨洗滌,不留痕跡。
女人懷中的女娃仰起頭,越過女人纖弱的肩,遠遠望著那群橫眉怒目的村民。
小小年紀的她,無法理解他們劇烈的排斥。這種非得置人於死地的凶狠目光是為了什麼?難道只因為娘娘是他們口中的妖?
只因為她們非人,就得如此待她們嗎?
比琥珀更淺的淡黃童眸睜得大大的,好似想從村民臉上讀出足以反駁她想法的善意,但……
啪答一聲,拳頭般大小的石塊,不偏不倚的擊中她的眉心,震得她頭疼欲裂。黏稠溫熱的鮮血流進她的眼,凝成一片血霧,模糊了她的視線。
火辣辣的痛,是她眉宇間唯一殘留的感覺。
這種痛,很刻骨,也銘心。
疼痛逼出她的淚,和著鮮血,在頰邊婉蜒出兩道血痕,好不狼狽。她咬破下唇的牙關緩緩溢進了血的腥味,在喉間擴散。
淚水可以洗去眼眶的殘紅,卻怎麼也無法磨滅今時今日、此情此景。
那一張張交織著憎惡、惶懼的臉孔,那一雙雙盈滿怨恨、嗔怒的眼神……因為她們是妖;只因為她們,不是人。
蹣跚步伐漸行漸遠,村民面容逐漸模糊,而烙在女娃眉心的痛楚,卻將她永永遠遠停困在這一刻。
以恨意編織的網,牢牢困住了她。
JJ JJ JJ
又是蒼茫的雨夜!
該死!眉心又痛得她齜牙咧嘴!即使在睡夢中,仍被不適的刺痛所驚醒,也將她由百年前的往事夢境中拉回現實。
又作了夢……又作了那個夢,那個將視線染成一片血紅的夢……
每逢霪雨時分,她的眉心舊傷總免不了一陣折騰。
刻骨銘心的痛楚已隨著百年歲月而湮沒,迫使她記下疼痛的,是那天的回憶。
她曲起雙膝,將螓首深埋其間,壓迫在眉心的力道讓她勉強忽視柳眉之間那道醜陋傷痕所激起的刺痛。
眉心一疼,她的身軀也跟著失了所有力氣,成天懶洋洋地窩在巖洞間,詛咒著鎮日不止的雨、詛咒著彷彿要掏空她腦袋的痛、詛咒著數百年來不曾從她記憶中褪色的腥紅畫面。
她煩躁地扯亂一頭淡色長髮,狂野地猛甩頭,妄想著甩去所有痛楚,只差沒蠢到一頭撞上石壁昏死過去,以求得解脫。
雨水落在林間闊葉上,瀝瀝作響,鼓噪著她血脈間的獸性,然而,軟軟的四肢又惡狠狠地提醒她,她現在虛弱的好比一頭無害的小兔兒。
「這場雨還得下多久?再延個幾天,我非得餓死在這山洞裡……」她輕聲咕噥,淡黃的眼瞳勾勒著洞外恍若串串珠簾的剔透雨滴。
她不想動,愣愣地看著雨、聽著雨……
她不想動,卻機警的因洞外傳來的聲響而豎起渾身防備。
葉梢落雨聲、泥濘水窪聲,以及——人類行走的跫音!
念頭甫定,一條頎長身影已由雨霧遠端奔近,帶著一身狼狽的濕。
流淌在那人衣裳間的水珠子隨著猛然停頓而濺甩向她,冰冷的寒意,由頰邊沾附的數顆雨滴中蔓延開來。
「抱歉,我不知還有人。」
淺淺的笑靨,在那張水濕的面容上綻放。
「姑娘,不介意借塊地方避雨吧?」
淡黃的眸,動也不動,盯著那男人。
是人類……
她最痛恨的人類。
男人逕自在洞穴最偏僻的一角坐定,扯散束冠的黑髮,任它披散在背脊晾乾,他的衣裳猶自淌著水,略微輕抖,甩去兩袖沉重的水濕,他所攜帶的布包也足以擠出好幾斗的雨水。
沉默之中,他亦發現一雙似虎的黃眸直勾勾看著他。
「姑娘也是被這場雨困住了?」他打破沉悶,挑起話題。
她沒有開啟粉色唇辦的跡象,一逕冷冷的看他。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不相識——在下姓霍,單名一個虓字。」他簡單自我介紹,並打趣地改了前人的詩句。
隱蔽在洞穴幽暗處的嬌顏淺略抿了抿嘴,無語。
霍虓不以為意,拾了洞內殘存的枯枝散葉,三兩下便生起了一小叢暖暖火光。他抬眼,眸色是深邃的黑,卻又像清澈見底的泉,乾淨的不見雜質。
那眼,與她所見過的人類回然不同。
「洞內又濕又冷,一塊過來取取暖。」他友善地朝她招手。
寒冰花容未曾卸下戒備,火光照亮她芙蓉似的半邊臉,淡色的發因焰火而添深了一抹橘黃色彩,她維持著雙臂圈膝的動作,少見的絕世容貌一貫冷然。
洞穴內因火焰跳躍而驅逐了寒意,也照亮了因濛濛細雨而帶來的昏灰,使得他們瞧清彼此。
這個男人,有著劍揚似的眉,明明該是嚴厲的弧形,鑲在他眉際卻不見任何突兀,或許有些詭異的矛盾,但仍稱得上是好看的。掛著笑的唇辦,薄薄的,但不似無情,與雙眉同樣擁有矛盾並存的氣息。
好矛盾的男人……
而那雙眼,更是矛盾中的矛盾,既深不可測,又和善……
若她告訴這男人——她不是人,是妖,那雙深邃黑眸仍會如此和善嗎?
還是添上驚恐?害怕?憎惡?排斥?
哼,恐怕是全數皆有吧,因恐懼害怕而轉為排斥,再由排斥轉為憎惡,最後由憎惡變為殘殺——殘殺與他們不同類的物種!
然後,那雙眸,不會再笑得如此溫柔。
如果她告訴他,她是妖……
「餓不餓?」
疾速貼近的笑臉在她眼前放大,震嚇了她小退一步,纖背直貼上冰沁的石壁,清淺的嬌容帶了薄怒。
「總算在你臉上看到另樣表情。」霍虓投以歉然的淺笑,青紅的果子遞到她眼前,「餓了吧?我剛摘的,或許有些酸,但總比餓肚子好。」
果子外皮沾滿了亮澄澄的雨水珠子,襯得果子更令人垂涎。
可惜,她並非吃素的妖。
搖了搖螓首,淡黃的眼,不曾離開他的笑靨。
霍虓自個兒咬了口果子,雙眉扭皺成死結,顯示著他吞嚥下的果肉絕對不單單是「酸」字足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