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想當宋應天,但他喜歡他們認為她和他是一起的,他喜歡她屬於他的那種感覺。
有好幾回,他都有一種,他已經在這地方,和她生活了許多年的錯覺。
一天夜裡,當他來到她房裡,她已備了盆熱水等著他,她什麼沒說,只牽著他的手,要他坐到床上,幫他脫了鞋、褪去襪,然後跪在床邊替他洗腳。
他不是大爺,從來沒有人這般為他洗腳。
這輩子,他不曾覺得自己如此笨拙,他巨大的腳,在她那雙小巧的手中,看起來又醜又髒,而且八成很臭,但她一點也不嫌棄。
他想問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做,可聲卻卡在緊縮的喉裡。
她小心翼翼的將他粗壯乾澀的腳捧在手心,拿布巾洗去他腳上的汗垢,用小剪子替他剪去斷裂的趾甲,再以某種石子磨去他腳掌邊緣裂開卻未完全脫落的腳皮,跟著拿布擦乾,然後幫他粗糙的雙腳抹上了油。
她的動作輕柔又小心,她只是捧著他的腳,他卻覺得她捧住了他的心。
她神色自然的倒掉了那盆洗腳水,然後才回到床榻上,一句話沒說,好像她之前就替他洗過腳似的。
之後,她夜夜都幫他洗腳,再沒間斷過。
然後,有天早上,他睡到自然醒,還未睜開眼就感覺到她的溫暖,嗅聞到她的香氣。他在晨光中睜開眼,看見她就在身邊,窩在他懷裡,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
他原以為他再也無法過著平凡的日子,再也無法好好睡上一覺,再也無法真正的放鬆下來,這輩子休想。
但他是放鬆的,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放鬆。
他原都已經習慣,也打算背負那些冤魂一輩子,可這女人卻讓他一夜無夢。
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
只要和她在一起。
他就可以。
美夢由來最易醒。
他不是笨蛋,他清楚現實總是會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時候迎面而來,所以他總習慣事先做好準備,他從來就不喜歡被意外打擊。
因此當他看見那老頭,扮做客人前來買藥時,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不多時,老頭去了茅房,他晃到茅房外候著。
老頭隔著薄薄的門牆,告訴了他一些他想知道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壞的,當然也有些不好不壞,可讓他愣了一愣的事。
當老頭離開,他走進茅房裡,關上了門。
他從來不喜歡聞屎味,但偏偏這一招最是好用,幸好這兒的茅房很乾淨,架高的茅房裡有著一個水沖式溝渠,讓什麼東西都往外頭的大桶子裡收集,之後便會有人拿去作肥。
每天早晚都還會有人拿艾草到這兒熏燒一下,阿同和他說這是宋氏夫婦交代的,說是可以驅趕蚊蟲兼除臭。
他蹲在這乾淨到不行的茅房裡思索著剛聽到的事,衡量著接下來的每一步。
岳州城內外,近年因意外身亡暴斃的,比他想像中還多。刺史大人依舊拖拉著開棺驗屍的事,沒有家屬同意驗屍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還是卡在那位前任的縣丞大人,他堅持開棺驗屍是種羞辱。
他不是很能理解那位大人的心態,如果他沒搞錯,當初堅持要控告宋應天的人,就是那位前任縣丞,他媳婦死得最晚,屍身應還完整,開棺驗屍定能證明有人下毒,那絕對能支持他的說法才是。
更奇怪的是,那些被害者家屬,似乎沒有人願意談論那些身故的死者。即便他讓人私下塞錢給那幾戶僕傭,也沒人敢多說一句。
該死,他希望能親自去問案,他需要看著那些人的臉。
事情有哪裡不對,他拼不起來。
他還想繼續作夢,作和她一起天長地久的夢。
他清楚他只要有那麼一個行差踏錯,他的這場美夢,就會在瞬間灰飛煙滅。
平常,他總能很快理出頭緒,做出正確的選擇,找出通往答案的最佳路徑,但這一回,他卻怎樣也看不到終點。
無論他試想著往哪進行,最後都會遇到一個障礙——宋應天。
那失蹤的傢伙,已經完全擋到了他的路。
所以,結論竟又回到他當初來到這兒的原因。
他得找出那位宋家少爺。
他可以直接問白露,但那女人很有可能為了保護救命恩人而說謊,他不怪她,她可能不是很清楚那傢伙做了什麼。
他若和她直問,只會打草驚蛇。
可他確定,如果宋應天回到洞庭,他必定會和她聯絡。
果不其然,數日後,他看見余大夫遞給了她一張信簽。
什麼事不能用說的,要寫簽?
她看著那信簽,然後隨手將它折好收到了腰帶裡,那是個很平常的動作,她常這樣,可她瞬間沒有了表情,雖然她沒立刻起身離開,依然繼續做著手邊的事,可他清楚她心神不寧。
他已經太過瞭解她。
那一夜,她沒睡,她讓他以為她睡了,卻在三更天,悄悄下了床,穿上了衣。
他躺在床上,繼續躺著,裝作沒事發生,直到她出了門,他才跟著爬起了床,套上衣走出去。
屋外,起了霧,很冷。
她沒有提燈,只如幽魂一般,悄無聲息的往後走,一直走到宋家大宅的最深處那個久久沒人出入的院落。
那兒,是宋應天住的地方。
他心一沉,抿唇看著她小心的推門而進,只能跟上。
她入了屋,還是沒點燈,他聽見她小心移動的聲音,她翻找著東西,收拾著什麼。
然後,一切再次變得沉寂,只有越形深重的濃霧包圍著他。
好安靜,太安靜了。
忽覺不對,他飛快上前推開門。
這屋比她的要大,隔了間,有小廳,但他探過各處,包括那間臥房,他甚至找了床榻下。
屋子裡空無一人。
四處的窗子皆是緊閉著的,沒有打開過的痕跡,這一季秋,堂裡的人忙,沒人有空到這兒多加打掃整理,窗上還有些塵。
唯一的一扇門,是他進來的那處。
她憑空消失在這屋裡了。
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