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歎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裡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裡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聽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彿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裡,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安頓好娘親,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從此,一直跟隨在他身邊。
她永遠記得,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
「往後,便喚你雁回吧!」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廣。
她懂得。
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麼,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韜已代她還盡,她不想、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餵食過她一餐、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
進了慕容家的門,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著他,再也移不開。
那個——給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說……雁回?」確認似地再問:「莫?」
「是。」依然精簡,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
他望了望床頭,無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嗎?」否則怎會為她取個……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
「您不曉得。」
那神態,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時,一陣短暫的無言。
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聽得正在興頭上,催促她往下說。
「我跟在您身邊,您教我怎麼做生意,並保護您的安危。」
「然後?」
「沒有了。」
「……」他又無言了半晌。
歎氣。「莫姑娘,故事不是這麼說的。」
她凝眉,似是無盡困擾。「我嘴拙,要不我喚全叔進來,您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他。」
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莊裡最資深的管事,任何事問他,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裡還要來得鉅細靡遺。
「別。」男人一張手,扯住她的袖,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我想聽你說。」
養傷這段時日,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除了滾落山腰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幾可致命的劍傷。
儘管她一一稟明時,仍力持沉穩,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
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慶幸他異於常人,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
既然腿也傷了,手也使不了勁,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麼。
可——實在不是他要說,這人天生冷調,若不開口誘她,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開了口,也是一問一答,從不多言。
「您還想聽些什麼?」
「例如,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我們之間處得如何?還有,我都怎麼喚你……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瞭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
「不能說嗎?」鬆了她的袖,改為移向纖掌,不輕不重地貼握著。
第1章(2)
她怔怔然瞧著。記憶中,這般親膚的貼觸極少,那微微泛涼的掌心溫度……許久許久以前,她也曾感受過,從此牢記在心靈深處,成為她最珍貴、不能言說的私密心事之一。
「您都喚我雁回,極少、極少數時候,會喚我兒時的乳名——」
「小拾兒。」
「您記得?」
「我沒忘得那麼徹底,有些該記得的,片片段段還在。」
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她的乳名。
一句無心話語,擾得她心跳失序。
「還有呢?」溫潤指腹,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隨,當真只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前者被冷落忽視,後者為婢為奴,我看不出哪裡比較強。」
「不一樣的……」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進慕容家那一日,便對婢僕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直至今日,府裡上上下下,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
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彆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只是換了另一個吃閒飯的地方。
「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虧待過我,慕容家產業遍佈江南,可每回視察,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旁人要向您請示,您一概回說:雁回說了算。嘴上說是我的故鄉,我比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要我爹仰著頭看我,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