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院子看出曾用心整理過,栽種了幾株白菜,老屋看起來頗有些年代了,但因翻修過,看來不至於破落傾頹,一旁有棵老樹,清風徐緩吹拂,送來淡淡的泥土與青草味,倒是午後不錯的乘涼所在……
這就是——他想過的生活?
與一般尋常人家無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得幾近乏善可陳,卻踏實平穩,不會再有那些算計與心機、攻訐與傷害……
鄰近大嬸見她在門外佇立良久,過來問了她一聲,「找阿陽?」
是了,家主說,這是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他不在嗎?」
「應該是到村長家找想容去了吧,這小倆口,這陣子走得可近了,我看八成有譜了……」
家主也是這麼說的,他沒有騙她。
自顧自說了幾句,又想到對方或許與阿陽不熟、也不感興趣,才沒搭腔,於是道:「要不,你再等會兒,我幫你喊他去。」
鄰家大嬸走了,她倚靠在護欄邊,耐心等候。
原是預備要將一生都等下去了,如今這一會兒工夫不算什麼。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一道身影朝她疾步而來,背著光,她一時瞧不清,模糊著,直到愈來愈清晰,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
不是縹紗夢境裡,永遠追不著、觸不到的幻影,他真真實實,站在她眼前。
見她久久不語,他滿心困惑,回視她眼底的朦朧。
「姑娘……呃……」見她大腹便便,可又未如一般已婚婦人綰髻,頓時猶豫著,不知如何稱呼。
沒有,任她如何瞧,他眼底一片平靜,不起波瀾。
對如今的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來生,為奴為畜,但求不識你莫雁回。
他真辦到了,將她捨得乾淨,從此不再掛懷。
「慕容。」她頓了頓,「我夫家複姓慕容。」
他點點頭,「慕容夫人,我們相識嗎?」
「你真忘了?一絲一毫,都記不起嗎?」她注視著他的眸,不錯過裡頭一分一毫情緒變化。
是他說,一生一世,情長不移的,怎麼她信了,他卻悔了——
他一頓,思慮再思慮,而後露出一抹歉然的無奈神色,「抱歉,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腦袋病糊塗了,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若我們過去真曾見過,可否懇請相告?」
眼睛不會說謊,他是真忘了,不留一絲情緒。
既是如此,說了又有何用?
捫心自問,她真希望他想起嗎?那樣的過去,想起來都覺心力交瘁,如今這個他,沒有任何的包袱與負擔,她又何忍讓她回到過去,做那個重重壓抑、陰暗而不快活的慕容略?
要她選,她也寧願留下如今的穆陽關,有處處關照他的兄嫂,有一群和樂的村人,生活平淡而樸實,而不是那個被遺棄、有著不愉快童年,在愛與恨、疚與悔中糾扯切割,一生儘是矛盾的慕容略。
「不,我們並無私交,只是因你兄長之故,有過幾面之緣罷了。」道出這一句,同時也道出了她的抉擇。
她選擇穆陽關,即便這個他,將不再是她的。
她這一提,才讓他想起,「對了,今早我們在大哥家中見過。」只是匆匆一瞥,大哥也沒讓他多問,於是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你身子好些了嗎?快臨盆了吧?丈夫怎沒在一旁陪著?你——啊,抱歉,我多嘴了。」見她只是靜靜瞧著他,一句話也不答,他微窘地致歉。
平時真的不是如此多話的人,只不過見了她,不自覺便關切地多問了幾句。
「都忘了請你進屋坐坐了,要不嫌蓬門簡陋,請入內讓我奉杯清茶。」
她安靜地隨他入內,他將手中的竹籃子擱在桌上,替她倒了杯清茶,她動也沒動,只是瞅著桌上的竹籃子,他解釋道:「朋友知我嗜吃辣,醃了幾罐辣蘿蔔,你要帶罐回去嘗嘗嗎?」
「你喜歡吃辣?」
「是啊,自小就喜歡。」喜好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無須記憶。
她從來不知道,因家主不吃辣,所以他在她面前,也從來沒有吃過。
他曾說過,要拋掉原來的自己,去過另一個的人生,沒有她以為的容易,是啊,要仿家主仿得像,他得捨棄多少的自我,連吃都不能隨興,她卻從來沒想過,他為她究竟犧牲多少、屈就多少,只是一味怨責……
那陸想容才認識他半年,就知他吃辣,想必在這兒,他過得極自在,終於能夠回歸真正的自己,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樣很好,真的很好,他做的,必然就是他起的,有那麼真誠的穆陽關,真的不必再讓他做回彆扭的慕容略。
她嚥下梗在喉間的硬塊,將手中的藥包擱上,「你把藥給落下了,你大哥讓我替你送來,叮嚀你要按時熬來喝,就這樣,沒別的事了。」
大哥有事,不是一向都喚家丁來傳話嗎?他不是個會麻煩他人的人,就算有那樣的交情,也不太可能讓一名孕婦獨自為他跑腿。
心底閃過一比疑惑,卻沒深想,見她連坐也沒坐便要離去,趕忙追了兩步,在前院喚住她,「慕容夫人,近日會在銅城待下嗎?」
她搖頭,「不,今日便會啟程離開。」
往後……也不會再踏入銅城一步。
今日一別,再不相見,貪戀的目光一再流連,要將他瞧個分明,清清楚楚刻印在心版上,供日後回憶。
「這樣嗎……」
也不曉得自己關切那麼多做什麼,總是覺得……
「這樣好嗎?你就應是快臨盆了,若途中……一個人,可以嗎?」
「家裡頭已備妥嬰孩物品,留在這兒不方便。」
「……也是。」這他倒沒想過,她丈夫應是也在家中引頸盼著她歸來,「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一樣,好好照料自己,只要努力讓自己快樂……就好。」
他失笑,「你說這話,怎與我大哥一式一樣?」
那是因為,他們都知他前半生活得有多壓抑,除了快樂自在,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即便得為此搭上她的愛情,都值。